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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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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臻一摆手笑道:“你是我们西燕第一宣力大臣,自然可以帮着参知政事——叔明说这话,可是大谬了。”慕容永有些呆怔地听他侃侃而谈,着力抚慰,那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下——任臻对他的态度很好,好到就像一个明君在执意拉拢他的良臣,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姚苌父子退至萧关,依仗天险固守又有姚硕德此等虎将,还不知道拉锯到几时。不灭姚秦便腾不出手来与慕容垂逐鹿中原,故而一旦开春,立即便要向北用兵。粮草筹备,调兵遣将须得叔明辛苦谋划。”任臻忽然凑近了慕容永,状甚不解,“叔明为何面有难色,一语不发?”

慕容永有些失神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他,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最终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任臻……”脸上顿时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刮,任臻笑模笑样地压着声音道:“叔明,别犯朕的忌讳。”

慕容永气血翻涌,呕地几乎想当场撕烂自己的胸腔,他锲而不舍却又徒劳无功地喊了声:“任臻——”这些时日忽远忽近时好时坏,你究竟想怎样?

他问不出口,因为任臻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吹气似地道:“记不住么?”慕容永猛地攥住任臻的胳膊,孤注一掷地俯身要吻。任臻将头一偏,任它灼热地落在他的颈动脉上,勃勃跳动。他爱怜似地抚上慕容永的顶发:“你对你的冲哥就这么依恋?”慕容永如遭电击,身子一僵,任臻转过眼来看他,眸底全是讥诮阴沉,“自古天子得良臣才取天下,若此后便真能得叔明毫无二心地全力襄助,朕……一身何惜?”

慕容永猛地推开任臻,跪下膝行着后退数步,重重叩首:“微臣不敢!”

任臻懒洋洋地俯视了他:“不敢?不至于吧?叔明在我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命人护送姚嵩走,你都敢暗中命死士途中截杀,又何必过谦?”

大冷的天,慕容永额上却沁出了一点热汗,他毫无起伏地辩道:“新平一战后,关中初定百废待兴,微臣一直留在长安忙于公务,实不知姚嵩要北归萧关,如何命人伏击?”

“对呀,朕也是事后才知他的去向呢,一直都不及相告,叔明这是向张大国师学了未卜先知的神通了?”任臻赞许似地一点头,笑意却一丝丝地凝结成冰,他扬起手,凤凰殿后的幕帐忽而掀起,走出一名少年武将。

慕容永呼吸一窒,死心似地撇开脸去。

来者正是刚刚返回长安复命的什翼珪——任臻自新平回京便是派他沿途保护姚嵩去萧关,此人平安归来,自是意味着姚嵩也全须全羽地回到父兄身边了。

任臻至此忽然变脸,连连叱问,皆带雷霆之怒:“朕命你在长安整军不得旁顾,你就敢阳奉阴违暗中追杀朕下旨要放的人!调派三军死士都不用请示一句,你眼中还有没有朕!如今的大燕是听你慕容永的还是听朕的?!”

慕容永低垂着头,心下麻木,只是暗悔不迭——早先见什翼珪并未跟着任臻回长安,查问之下只听说留在新平训练禁卫军,如何知道他是黄雀在后尾随而去——他这回当真是大意了。可追杀姚嵩动用的全是他的私人,任臻就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渗进他的军队里将其分化瓦解——只有可能是任臻早就疑他,不知何时已在他周边埋下暗桩,故而一举一动皆能洞悉。

什翼珪还在跪奏,添油加醋兼声情并茂地将途中凶险渲染地如同话本传奇,慕容永心思歹毒阳奉阴违抗旨不尊,似乎成了个不得不死的奸臣典型。

任臻似终于平静下来,哀而不怒地瞥了他一眼,很无奈很痛心地叹了一声:“叔明哪……朕知道你治理内政是一把好手,但私蓄军队,不听上峰钧令,是大忌啊!”

慕容永身上一寒,开始隐隐约约觉得后怕——他怕任臻是借机要卸他的兵权!于是他吸了口气,开始自救:“微臣未禀皇上,私下派人追杀姚嵩固然是错,可这全是为了皇上,为了大燕!姚嵩其人诡诈,若让他回归萧关,姚秦得他襄助将会更难对付!微臣就此事曾与皇叔相商,皆以为皇上万不可因一己之私纵虎归山,故而斗胆行此下策——”他将发上朝冠取下,俯身不起,“微臣有罪,甘心受罚,但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任臻听毕,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好么,把个位高权不重的慕容恒也拉下水,这下他们成了商容比干,他倒成了色令智昏的纣王。真要以此一并治了罪,慕容氏等亲贵权臣还不得要翻了天地闹?他漾起一丝含混的笑意,摆手道:“朕何曾说要治你的罪了?切勿意气用事。叔明永远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栋梁。莫说大燕没你不成,就是你的冲哥也一日不可无你嘛。”

慕容永仍是跪着,只是一闻言便抬头仰望向任臻,二人四目相接,皆是一派平静,毫无波澜,如一对最寻常不过的君臣,掩去了方才波橘云诡的暗斗。

“冲哥”离不开我,而非他任臻离不开我。呵……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曾经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缠着他学文习武兼捣蛋偷懒看春宫的青年如今城府万千,机关算尽,他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从此之后他慕容叔明,若是识相,还能做大燕的肱骨重臣,若是不识相……只怕这人主亦不会留恋旧情……事到如今,他是该宽慰还是失落?

慕容永缓缓地垂下眼睑,俯身复拜,惶恐而得体地告罪谢恩再表忠心——这已是他接下来唯一能选的路。

待人告退,任臻盘腿落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却是长久地沉默不语。什翼珪在旁觑候片刻,忍不住道:“这次本可借机收回慕容永的兵权,可惜功亏一篑。”

任臻冷冷地看他一眼:“收回他的兵权?谁替他成为上将军统领燕军——你?”

什翼珪立即噤声,知道自己又祸从口出——莫非他猜错了?皇上此举不过是想敲山震虎,让其收敛行径,而并不真想将慕容永连根拔起从而集权于己手?

任臻轻哼一声,闭上眼:“姚嵩可还安好”

“末将护着姚公子一路躲避追杀,数次陷于险境甚至负伤在身。幸好最终安然无恙有惊无险。”什翼珪停了一瞬,忽然伸手入怀捧出一物呈上,“临别之时曾托末将带一物面呈皇上!”

任臻抬眼看去,却是一席暗红绨袍,乃厚缯所制,又因是姚嵩平日里穿过了的,半新不旧地更显得素朴无华,不由一怔,伸手反复摩梭,暗自揣测真意。

什翼珪一派天真地问道:“不知姚公子此举何意?”

任臻手掌忽静,覆上袍面,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随即扬了扬手,命什翼珪退下,他累得很,此刻只想一人静静。

不是没劝过他留在他身边,但姚嵩唯有一句:男儿丈夫当成就一方霸业,方无愧平生。我与你,皆做如是想。

任臻便明白过来,他爱他,但这爱从来就不该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姚嵩之心,从来志在天下。

而后他良久地注视着掌中红袍——绨袍之义,寓意乃是身处异国,亦不忘旧情。更因此语出自秦相范雎(注2),范雎何许人也?辅佐秦昭襄王用兵六国的第一谋士,主张的也正是“远交近攻”——与他今日所定之策不谋而合。

“子峻。”他一字一字地吐出话来,“好。那便如你所愿。”

他想起当年尚在阿房之时,姚嵩在一室红烛中对他侃侃而谈,讲《史记》,说《春秋》,他才知道了苏秦张仪乃至范雎——彼时他还闹着躲懒,诡辩读这些死人故事能做什么?姚嵩气地直翻白眼,却每每被他借机玩笑似地轻薄调戏了去——而今想来,恍如隔世。

无论二人前路如何,几时得以再见……只怕这乱世之中唯有姚嵩,眼中所见,是真正的他吧。

紧闭而沉重的两扇门在姚嵩面前缓缓展开,内室昏黄的烛光便随着他迈进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染遍周身。他摘下兜帽,在案前跪下:“大哥。”

一身御寒貂裘的姚兴头也不抬地继续伏案,嘴里道:“子峻还知道回来,好。见过父王了吗?”顿了顿,嘲道,“怎么?不敢见他?”

原来那后秦之主姚苌自弃守新平败退萧关时便气地卧病不起,一应事务皆托予太子姚兴,姚嵩刚入萧关便急急来拜见姚兴,却被严词责问,拒绝见他。姚嵩低垂着头道:“臣弟有失守新平之责,请大哥责罚。”

姚兴冷笑道:“我原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罚你,不如还是请父王裁度”

姚苌病榻之上听闻姚嵩带城投敌气地咬牙切齿,姚兴知,姚嵩更知,故而俯身就拜,哽咽道:“当时兵危战凶,燕军势如破竹,臣弟奉命断后,可又能撑得多久?新平失守事小,父王大哥若限于乱军则后秦必无所存!臣弟无奈之下才假意投降,拖延时间换我军主力全身而退!”

姚兴一摸唇上薄须,几乎失笑。他起身绕过书案,下阶按住他的顶发,用力向后一推:“子峻,你当我是谁?又当你是谁?此等搪塞推脱之词,骗的了哪个!”

姚嵩顺着他的力道缓缓仰起头来,两行泪水忽然从他冻地青白的脸颊上滚落。“大哥不信子峻,早在外埋伏下刀斧手要将我拿下正法,子峻如何不知?”他忽然抬手,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领口,而后在姚兴诧异的注视下唰地撕下,现出一大片□的胸膛,“莫说大哥不信,子峻自己也不信,既是叛国投降了,为何还要千难万险地回到大哥身边!……慕容冲一直怀疑我是诈降推诿,对我看管甚严密,大哥可知我一路潜逃归国,是何等险象环生?!”姚兴亦见到那肌肤上几道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他是武人,自是可以辨清是自残还是外伤,不由地沉吟片刻,见姚嵩周身被冻出鸡皮疙瘩,便皱着眉弯腰去扶:“你若无辜自不会定你的罪——”不料触手之际,皮肤滚烫,竟是烧地火热的光景。姚嵩微一踉跄,摔进姚兴的怀里,姚兴有些手足无措地拥住了他,满腹里的责骂竟是忽然噎住了一般。“子峻,你烧地不轻!我宣医人来!”

姚嵩攥着姚兴的毛领,轻颤着道:“不,大哥,子峻只是日夜赶路,途中受了点风寒,不打紧。我在长安探得一件大事必须立即呈报——来年开春,泾水化冻,西燕必定对我国发兵!”

姚兴吃了一惊:“我听说那慕容垂在邺城也称了帝,慕容冲一系一直与其势同水火,为正朔之争该先向关东用兵才是,如何……”

姚嵩急了,在他怀里抖地如风中落叶一般:“不,远交近攻,慕容冲定会先向北用兵,彻底平定关中!”深吸一口气,他将头埋进姚兴丰厚温暖还带有一点腥膻气息的毛领中闭上双眼:“大哥定要信我最后一次,早做准备否则悔之晚矣——臣弟愿立军令状,若是开春之后慕容冲没有发兵,定一死谢罪!”

注1:关中四塞指的是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泾渭平原(今陕西河南)居其四关之中,故古称关中。

注2:范雎未曾发迹时曾随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须贾怀疑他通齐,回国后报告魏丞相,范雎因此含冤受伤,改名张禄逃到秦国,向昭襄王献“远交近攻”之策而为秦相。后来须贾出使秦国,范雎扮作穷人去见他。须贾见其潦倒便以旧日绨袍相赠,睚眦必报的范雎因此复念旧情,最终没有杀他。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且说长安城中,虽也百事纷扰,但鲜卑人毕竟夺了关中占了长安,到底是个胜者心态,又快到年关元旦,于是尽皆喜乐不已,未央宫内外唯有一人合该郁闷。

杨定掀帐进来,见房内依旧没留一个下人伺候,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将手中食盒放下,轻声道:“天王。”

苻坚转过身来,随手一摆,示意他改了称呼。慕容冲劫救成功后就瞒过群臣将他安置在城西兵营之中,他有他的考量——他虽想与苻坚合作了,但若是真把苻坚弄回未央宫,来来往往总有那前秦降臣会碰见,尴尬之余亦会走漏风声,故而把他不声不响地藏进了刚成立的一个新兵营里,所属兵员皆是战后从各处招募来的新兵伢子,哪个也认不出要他们好生“保护”的这高大男人便是曾经叱咤天下的苻坚大帝。当然,便是苻坚起了二心要跑,也没这么容易越过这重重包围重重监视。杨定闻说,便苦求了那“监管”的差事来,也是有照拂善待免他受辱之意。任臻倒是对杨定颇为信任,应允同时干脆封了领军将军一职,将新兵营种种事宜都交与他一并总揽。因今晚除夕,杨定不敢怠慢,收拾了上好席面亲自送来,又要跪下磕头请安,苻坚一把挡了,随口道:“今非昔比,大可不必。”杨定抬头见苻坚已经换上鲜卑式样的武袍,亦不带冠,只是将长发像寻常胡人一般编辫结发,乱糟糟地甩在身后,心下不由一阵恻然,却不好多说,只得掩饰道:“今晚未央宫大宴群臣,末将是领饭之后中途出宫,来看望天王。”

“有心。”苻坚盘膝而坐,淡淡地看着杨定从中捧出一道一道的吃食,也不推脱,随手操起个白面馒头沾着牛肉酱汁大口咬去。杨定见他低头只是默不作声匆匆大嚼,却仅吃那最顶饱的面食肉类,旁的一概不碰,刚想开口说话,苻坚便未卜先知似地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将前面一大碗牛肉推过去,含糊不清地道:“坐,你也一起吧。此处亦再无甚‘天王’。你莫要多心,我是劫后余生之人,旁的虚礼早讲究不起了。如今所愿唯尽快养好身子,再图将来大业。”

“可到底委屈了您……要受这等求死不能的屈辱。”杨定想到这委屈也有自己一份因由,不由地又生起几分愧惭。

苻坚风卷残云地扫光面前的主食,末了一抹嘴,微微地打了一个嗝,这才抬眼看向杨定。他也是许久不曾吃地这么粗饱了,以往那些年他是未央宫之主,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偶有胃口了,没夹几筷也定会有军政要事来中断。“我倒是真地想过自裁的——在新平佛寺中求生无望,也不愿遂了姚苌那厮的贼心,就曾经想过了断。所以你带兵进来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若还有一丝君臣之情,便杀了朕吧’,都是真心话。”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却是满目苍凉,“那时候想着落到慕容冲手里还不知受何等折辱,不如死地尊严一些。但是如今,既是人生一场重头来过,我……死不起了。杨定,我非真人杰,当不起楚霸王。”

项羽创不出他曾经的建元盛世,他也做不到他最终的乌江自刎。

杨定不敢接话,只得搜肚挂肠地想些别样话语来安慰:“听说太子殿下已经逃至建康,谢家人对他还算善待,还给封了个爵位……”苻坚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当初狼狈不堪地撤逃长安,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苻宏,延续他苻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但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再听起这个消息,他竟恍如隔世,不喜不悲了。

杨定是个磊落的直性子,方才在宫中原也没吃饱——他是客将,与鲜卑慕容家的大小将军们到底不是一路,自要处处小心哪有心思用食?此刻便也依言在对面落座,一时之间不大的军帐中只听得两个汉子大嚼之声,还是苻坚先道:“有肉无酒,未免遗憾。”杨定巴不得一声——他是无酒不欢的,立即翻出两个大海碗来,一坛黄汤下肚,他便当真忘了苻坚“天王”的身份,亦不再费劲陪小心,转而开始海阔天空地胡聊。苻坚与他君臣多年,却分离两处,不甚常见,此次更是头一回如友人一般平辈论交,倒也新鲜。二人边喝边谈,不知怎地说到武技之上,杨定兴之所至,定要在苻坚面前耍上一套。

仇池杨氏当年也是以武立国,故而自有一套家传武学,与杨定平日征战沙场之时使的方天戟别有不同,见此刻场地有限,便以匕代戟化长为短地施展开来,也是存了个讨教切磋的意思。

苻坚先只是盘膝环胸闲闲地看,他是行家,不出几个回合便看出杨定是倾囊使出并无藏私,不由地暗自诧异——同为氐族的门阀贵姓,最重的便是家学传承,嫡庶之间尚且不通有无,谁知这杨定一片赤诚,光明磊落,说是请他“指正”便当真使出浑身解数。苻坚当下也不肯再怠慢,瞅准一个空挡,抽起案上一支木筷唰地揉身而起,直刺杨定面门而去!

杨定听得耳边风声陡起,吃得一惊,才醒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露了个小小破绽,连忙回手就挡。苻坚一彪形大汉,论身量比杨定还要高大些许,此刻捏着支小小木筷在一团刀光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竟是迅捷无踪灵动无比,总是能在杨定的舞舞生风中寻衅突破。但见室内一片风摇影移,不多时,二人已拆解了近百招,呼吸亦都齐齐粗重起来,只是那杨定生平罕见敌手,此刻已是醉心于此,怎肯轻易罢手,力愈大而势愈急,越发将那匕首舞地白光点点目不暇接,苻坚亦怕自己力不能久支,便使了个巧劲,以小擒拿手要去夺杨定掌中之匕,杨定眼观四方,此时本能地翻手侧切,以刀刃破雷裂冰般地迎向苻坚的肉掌,刀锋堪堪割至掌心他便猛地醒起此人身份,若废了他的手是何等罪过!情急之下他忙回匕挺身,用力过猛,那刃尖竟直朝自己肩胛而去!

苻坚身随心动,右手紧跟其后,嗖地一声以木筷□杨定握匕的虎口内,一拨一挑,但见一道白光闪过,匕首飞出丈余,与此同时杨定的虚虚握住的空拳已经猛地砸中自己的肩膀!

杨定微一踉跄,惊魂未定,额上已沁出了星点冷汗——若是苻坚阻他不及,他只怕必会自残受伤,怎一个丢脸了得!此时便有些感激地瞟了苻坚一眼,见他也是喘息不止,还沉声道:“一寸短一寸险,你不懂么?切磋武技并非沙场征搦战,要的不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

杨定面带赧色,他平日马上征战,自恃武勇,大开大合从不防御总以毙敌为第一要务,的确有躁进之处,单打独斗之时这不足缺陷便表露出来了。他正欲向苻坚道谢,忽听帐外传来一声喝彩,二人齐齐诧异,循声望去,却见一身貂裘的慕容冲掀帐进来,先是忙着抖落肩上的落雪,而后自顾自地笑道,“好功夫。”再一指苻坚,夸赞道:“恩,果然宝刀未老!”

这话夸地很不中听。杨定有些傻眼,暗中瞟了紧随其后的什翼珪一眼,对方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冲他摇了摇头——这本是慕容鲜卑入主长安以来第一次的正头节日,未央宫里只怕烈火烹油似地忙翻了天,谁知道正主儿会忽然悄莫声息地跑到这里来。他不由在暗中瞟了一眼苻坚,再瞥一眼慕容冲,生怕这二位前世冤孽忽然闹出个血雨腥风的幺蛾子来。

“皇上不在宫中过节,天寒地冻地跑来此处,所为何事?”苻坚神色平静地开口打破沉闷,任臻嗨哟了一声,自自然然地一指杨定:“我瞄见他溜出来开小灶了,就跟过来啦~宫里吵地狠,不如叨扰你们——今晚一起守岁如何?”

对面二人便又一齐陷入沉默——都不相信慕容冲这人精会平白无故地撂下一大班人巴巴地来与他们一齐过节。

帐里烧起了大火炉,牛皮毡子又将帐篷外的寒风飞雪挡了个严严实实,故而暖意融融。任臻吃了些酒才过来的,此刻便熏地面上发烧,他一面扯开脖上系带,将厚重的斗篷丢给一直随侍在旁的什翼珪,一面反客为主神态自若地盘腿上床,指挥道:“坐,都坐么。”

苻坚缓缓落座,与他对面相视——杨定与什翼珪依旧是没动,他们没发昏到忘记彼此的身份。

任臻此时已经伸长了脖子去看满案残羹:“朕还饿着呢,还有剩么?”

杨定大惊,忙张手遮拦住一桌子的冷面冻肉:“皇上若是腹饥,宜叫宫中快马再送一副席面来,这这里都是冷硬食物,哪有可吃的?”

任臻拍开他的手,偏头笑道:“这般小气做什么?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舍不得分我一杯羹了”苻坚听者有意,觉着慕容冲是不欲见他昔日君臣来往过密,此刻便出言道:“皇上若是不介意残羹冷炙,自可入席。”

“残羹冷炙?”任臻又是一笑,一摇手指,“你们暴殄天物啦。”

又过须臾,便见案上支起个薄壁的黄铜器具,似锅似灶,隐隐冒烟,竟是诸人见所未见之物。

杨定口快,奇道:“此乃何物?为何这锅盆之下还要烧炭?”

“当然是将水烧开咯~”任臻捏着筷子在锅里半冻不化的白汤里搅了一搅,洋洋得意道:“这叫火锅,朕特地命人照着图样制出来的,是朕——家乡的名菜!等待会汤水沸腾,便将新鲜片好的生牛羊肉下锅一涮,趁热就吃~啧,烫热鲜美,异常好味,正是隆冬最时令的菜色!恩~想起来就嘴馋~”他还在浮想联翩,便见其余三人都一脸淡定地围观之,觉得有点挂不住面子,板着脸道:“怎么着,你们不信么?”

慕容冲乃邺城出生的,在座何人不知,莫说邺城,便是整个前燕帝国,都没什么这玩意。且方才慕容冲炮制汤底之时先以牛乳入羹汤,再佐以葱姜蒜椒等重料调味,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最终会撞出个什么味道。苻坚不动声色地只是看,心里暗道,这顶着慕容冲皮相的混小子从不按牌理出牌,也不知此次又要鼓捣出个什么。

他不说话,余下二人也不搭腔开口,统一地觉得是在瞎折腾。

片刻后白汤滚起,任臻毛手毛脚地夹起冻地霜白生鲜肉片亲自去涮,又招呼众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起起筷呀~”杨定是个粗豪之人,又不想慕容冲白费苦心,听得此话便想吃便吃罢,生肉都吃得,还怕这个?便率先操起筷子夹了一片送进嘴里。众人只见他刚一闭嘴便忙不迭地吐出来,呼哧咂舌,便都觉恻然同情。谁知杨定喷了好一会儿白气,又将那肉捞起来送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好……好吃。”

什翼珪也忍不住随之品尝一块,果觉滚烫肥美——牛羊的腥膻之味被那香料炮制一番后,都随着那股子热气鲜活美味起来,吃进嘴里肉汁四溅后,层次丰富的香辣味道便随着那清甜肉香汹涌而来,令人食指大动连呼过瘾。

这下连苻坚都心动了,任臻得意洋洋地撇嘴道:“在吃的方面,我是独孤求败!”若是可以,他还想在长安开间海底捞呢!席上人人都在埋头大嚼,没人理会那独孤求败乃是何人,任臻自吹自擂了一会儿见乏人问津,连忙也操起筷子加入战团——再废话连汤底都抢不到了。

不出片刻,四个大男人将案上肉食一扫而空,来了个彻底的盘光碟净,方才各自罢手休战。任臻往后一仰,双手撑住自己滚圆的肚皮,眯着眼道:“吃饱不动要有啤酒肚的,来个余兴节目何如?”扬起下巴一指什翼珪:“在座二位可都是当世武学名家,你小子有幸,还不快趁此机会请苻天王指教一番?”

“是!”什翼珪立即翻身跪下,从靴边摸出一把短剑,扬声答应,“末将武技不精,便献丑来段剑舞,略以娱宾,请天王赐教!”

杨定长眉一跳,忙也起身抱拳:“独舞未免无趣,请皇上准许末将与其共舞!”

傻大个这时候倒是挺灵光的嘛。任臻似笑非笑地看了杨定一眼,微微颔首:“准了。”

于是暗涛汹涌的牛皮大帐中再次刀光剑影,苻坚在那铿锵激越的刀斧声中,微微侧身,轻扯嘴角:“……鸿门宴?”

任臻竖起筷子一摇:“天王慎言。即便这是宴无好宴,你我二人,谁是刘邦,谁是项羽?”

苻坚一时语塞,知他在讽他如今孑然一人,前途未卜,却不得不寄于灭国仇敌之手以图将来,既比不得当时坐拥千军万马的西楚霸王项羽,亦比不得占了咸阳为图大计还忍辱负重甘心颓然的一方诸侯刘邦。但他此刻心境已是磨地淡然如水处变不惊了,当下转言道:“是我失言。皇上却也失言——此地何来天王?”

任臻哈哈一笑:“说的对,你我可是合作伙伴,勉强可算同袍,而那苻坚苻天王是何等人,岂会坐在这同他仇人饮酒吃肉?”

苻坚被他伶牙俐齿地反将一军,当下撇开头决定保持沉默——他不惯这般斗嘴。心里却暗道,从前的凤凰儿亦或者慕容冲,虽嗜血无情刻薄记仇,却一贯地木讷寡言,何曾这般牙尖嘴利过?

任臻一面看着案前二人你来我往,拳脚生风,一面压着声音道:“叫天王叫名字都不妥,为掩人耳目朕换个名字叫你可好?”状甚认真地想了想,他扭过脸微微挑唇道:“叫你……苻大头?”而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很亲热似地叫道:“大头!”

“……”苻坚乃是标准的胡人体貌,身材高大五官深刻,那头的确是要比长身玉立的慕容冲大上一圈,事实上在他少年尚未登基之时,宫中诸长辈对这分封在外的小王爷正是以“大头”的小名儿呼之。不过十几二十年过去,还有谁敢这么叫?

席前比试的两个人虽然是你来我往地过招,事实上不过晃个虚招走个过场,四眼四耳全在留意这边,听到这里全是一愣,什翼珪到底还是少年,此刻偷眼打量了下头大如斗的苻坚,忍不住扑哧一笑。

苻坚顿时面如锅底,他以为自己这回死过翻身应是诸事淡定,不料还是被气地差点暴走,并立即疑心眼前这“慕容冲”定是不知何处打听到了这丢人外号特地来讥讽他的。

那什翼珪一笑,杨定便也装不下去了,他收匕起身,看了苻坚一眼赶紧扭开头去——他不敢笑,故而忍的很是辛苦。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任臻心里得意,插科打诨之余拉着众人在席上好一顿天南地北地胡说八道,酒过三巡,却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的酒量本就比那三个北国男儿大大不如,在宫中正筵时又已喝过一轮,故而其余人等不过是微醺,他却已喝地高了,却还直拉着众人斗酒,囔囔着“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杨定早就盖碗不喝了——他有酒品,这种情况下绝不对个醉汉落井下石,任臻便转而拉扯苻坚,苻坚面无表情双唇紧抿,完全也不理他这茬儿。任臻便忽然大怒起来,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抓起什翼珪束在脑后的粗辫子,刷地指向苻坚:“待朕……朕拿鸣凤枪来,与与与你这大头切切磋一场!”

什翼珪头皮被猛力一扯,却也不敢呼痛,可怜巴巴地看了杨定一眼,杨定也看不过去了,起身要拦,却反更激地任臻起兴,抓着那条粗黑辫子左挡又阻,舞地风生水起,就是不肯撒手,什翼珪脸色都疼地发白了,杨定却也不敢真地对他出手强阻,都急出一头冷汗,后来苻坚见闹地实在不堪,瞅着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任臻的手腕一翻一带,任臻虎口发麻情不自禁地松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席上,什翼珪瞬间如条滑鱼一般溜出他的掌心,才算逃出生天,他惊魂未定地转向杨定:“杨公,皇上喝成这般,可如何回宫?得赶紧在营中去寻醒酒解酒的汤药来服侍皇上喝下。”杨定听得此言,自然不疑有他,昏头昏脑地一点头,赶忙起身与什翼珪一同出账——他也是急了,否则从来都是十二万分的小心,从不敢让苻坚与任臻二人独处,否则翻起旧账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

一时帐中寂静。苻坚也自喝地不少,此刻便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松了松自己的领口,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不由自主地将看向瘫坐在旁的“慕容冲”。任臻许是酒兴发作,此刻腆着肚子歪在席上,面色酡红,双目紧闭,竟是微微打起了呼噜。

苻坚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对他放出目光。这张脸他爱慕十年,拥有十年,思念十年又憎恨了十年,而人之在世究竟能有几个十年?他慢慢俯身,缓缓地伸手抚向他的颈项,而后微微地圈住——与记忆中的触感不同了,纤细滑腻的肌肤被勃动贲张的肌肉所代替,曾经吹弹可破的赛雪白肤也被日晒雨淋刀光剑影熔炼成了浅浅的蜜色,当年在未央宫金华殿的龙床之上,他还爱不释手地抚遍他的全身,半是爱怜半是狎昵地笑他“是不是永远都白滑稚嫩地像个小糖人”……

当然不是,小糖人不会兵围长安灭他天下,不会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不会翻手为云覆手雨迫他不得不为阶下之囚!指尖用力,苻坚扼住了任臻的颈动脉,只要再送几分气力,这西燕的开国之君就要无声无息地一命呜呼了——这不正是他在过去一年里,咬牙切齿之际最想做的事吗?!

苻坚眯起眼,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任臻的喉结处不住轻颤,最终他挫败地喘出一口浊气,松开十指——今是昨非,眼前这个狡黠中带着点痞气,精明中带着点狂妄的青年,怎可能是那个残忍无情嗜血阴狠的凤凰儿。

可是,怎会生的这般像呢?苻坚盯着他的醉颜,有几分呆怔——化成灰他也能认出眼前这人曾经的一颦一笑,这世上怎会有生地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不由地又俯低了身子,想再细细打量,却见那黑羽一般浓密的睫毛微微一簌,如蝶翼蹁跹一般睁了开来,却又带着点烟水一般迷茫雾霭,他在将醉未醉之际,与他近近地四目相接了。

他将手勾上苻坚雄壮的脖子,轻启双唇,做梦似地呢喃道:“天王……”

苻坚如遭电击似地,还不及反应,便只觉得脊上一刺,下一瞬间天旋地转他猛地栽倒在地!

任臻将指缝中的银针收回,丢开,翻身而起,费劲地将陷入昏迷的苻坚推到一旁,撇嘴道:“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都被人害到国破家亡了还能再中一次美男计!”他甩甩头,想将脑袋甩清醒些——方才虽是借酒装疯,佯作大醉,但到底也喝了不少,可不能再拖延了。

任臻伏低身子将帐子中地毯式地搜过了一遍,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了爬头发怒道:“这帐子也不大,苻大头到底把东西藏到哪儿去了!自从入了长安苻坚便被严加看管起来,根本没有交通内外私下转移的可能,那么偌大的那一个东西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他眼风一扫,忽然爬上前去,伸手翻过苻坚沉重的身躯,开始一件件地扒开他的衣服。虽然天寒地冻,但苻坚自诩体魄强健,内外衣裳袍服就那么两件,三两下便脱得只剩素色单衣了,任臻却蹲在地上,有些苦恼地住了手。

他瞟了一眼苻坚半裸的身子,暗道这苻大头照理也三十好几了罢,怎么啤酒肚大赘肉一概皆无?全身肌肉贲张而紧致,沟壑分明纹理细致,如一件展馆中最雄浑壮美的雕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不成,时间有限,正事要紧!任臻搓了搓手,堂而皇之而又兴奋难耐地将一双爪子大喇喇地放在苻坚的胸肌之上。

手感不错,弹性颇佳,比健身房练出来的身材还好……吗的,上衣里没有……任臻乱七八糟地边想边在他的贴身衣兜里摸摸索索了好一阵,一路顺着肌肉走向往下开始往腰带里探,顿了顿,他对自己说:“老子是在找东西,怕他怎的!?”毛手毛脚地一把扯下亵裤,露出毛发旺盛的□的腿根儿,他啧了一声,不自觉地想要抽回手来,却又不小心蹭过苻坚胯,下高高隆起的一大片阴影。任臻咽了口口水,——没法子他这么个下流胚子一贯见色心喜,何况还酒壮人胆?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撩拨,几乎是瞬间,那话,儿便如活物一般张牙舞爪起来了。

严肃地打量一会儿尺寸大小,任臻嫉妒了。任臻郁闷了。在如狼似虎地遍搜未果之后,他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探爪就往那处狠命掐去——快要得逞之际手腕猛地被一把攥住,任臻一抬眼,正与半抬起上身的苻坚四目相对。

苻坚:“……”

任臻:“……”

任臻想收起自己的九阴白骨爪,未果,只得如沐春风地漾起笑来:“呀,酒醒了?”

苻坚扫了一眼自己钳在掌中的手腕,白皙的肌肤上已被捏出几道红痕,但他不敢松劲,只是沉声发问:“在找什么?”任臻悄悄挣了下没挣脱,脸上还挂着适才着意讨好的笑容:“没呀~”苻坚挑了挑眉,疑心方才任臻是想“废”了他,细想又觉得不可能,也没理由。他浅浅一笑道:“没找什么也值得你大费周章使美男计?”

没等任臻回答,苻坚便攥着他的腕子向前一拉,逼近了道:“大费周章地跑来灌醉我,就是为了这个——只是你根本不是他,又怎能勾的了我?”

任臻微微一震,又被苻坚这么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一激,不知怎地心下恼怒,干脆撕破脸皮,啪地一声反手用力挣脱——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阶下囚是他苻坚,反了真是!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对苻坚放出不满而轻蔑的目光:“朕好心来看看你,别不识好歹胡言乱语!你如今家国俱灭,还有什么东西是朕想要的?”

“有。”苻坚不为所动,平静地仰头看他,“传国玉玺。”顿了顿,他轻扯嘴角:“当时在新平,你说你不想要玉玺,只是想暂时稳住我,为的是来日方长——你和姚苌这乱臣贼子一样,根本不信我将玉玺交与太子带到建康还给东晋朝廷。”

任臻听到此处,干脆大喇喇地重新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伸手一把搭住苻坚的肩,大喇喇地道:“我也好,姚苌也好,现在总还是割据一方威风八面,天王你呢?苻坚,乱臣贼子四个字敌不过成者王侯败者寇!我的确是不信你——你心里根本就不觉得江东司马氏是什么正朔天子,否则不会胆敢在三年前投鞭断流挥师南下要统一中国。即便淝水战败,你知我知,你根本不是输给东晋朝廷的北府军,而是输给了天命输给了运气!到头来,你走投无路了还要将玉玺白白交给你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对手?这事儿,不管旁人信于不信,我反正是不信的。”对着苻坚放出肆无忌惮的威胁目光,“你说你诚心与我合作,却总是言语不实——我为什么要助一个不老实的对手东山再起?”

苻坚沉默半晌,忽而哼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用传国玉玺换你曾经答应过的出手援助?”任臻知道他在讽他言而无信,当时说地满不在乎,事后又机关算尽盘算那玉玺,的确不是个坦荡做法——其实他原本还真没多想要那破印章,但现在他碍于形势不得不先承认了吴王慕容垂嗣位合法,但终有一日是要与其逐鹿中原的,皆是两家慕容氏,谁是正朔谁是僭越,便端看谁“受命于天,既受永昌”了。

幸而任臻从来就自诩不是君子,故而也就大大方方好不扭捏地承认了:“姚苌在新平之时对玉玺已是百般逼索,只怕让你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可最后还是没得手——我可没那么野蛮。既然你逼不来骗不来软硬不吃,那大家只好坐下来谈条件了——我听说你昔日爱将吕光将军已经拥兵占据了凉州——你交出传国玉玺,我立刻派人去联系吕光,送你回陇西,召集你们羌人旧部,有了兵马,你还怕翻不了身?”说完瞟了一眼苻坚,一耸肩道,”我自认为还是比反复无常的姚苌要重信守诺,天王该不会不信我吧?不信也没办法啦~当时你被姚苌困在新平,尚且有我黄雀在后,如今你插翅难飞,却再也没有第二个我肯出兵‘救驾’了——事到如今,还是信的好罢?”

苻坚沉默片刻,忽然淡淡地一笑:“要交换条件?可以。我告诉你玉玺的下落,却不要你开的这个条件。”

任臻暗暗咒骂一声,这老狐狸——往陇西联系吕光的信使早已出发,无论苻坚说与不说,他想利用苻坚之名与吕氏合作,借他十万征西兵出陇山与其两路夹击姚秦却是板上钉钉之事,苻坚这是有恃无恐了!任臻肚子里好一阵腹诽,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反问:“哦?那你要什么?”

“只要你答我一个问题。”苻坚毫不犹豫,一字一字地道,“慕容冲还活着吗?”

任臻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你不想告知便算了,何必要咒我死?”

苻坚欠了欠身,不接他的话茬,平静无波地继续追问道:“他还活着吗?”

任臻肚子里本打好了千百种草稿可以与之辩论嘲讽,但此刻四目相对,他却忽然有些心虚,竟一句谎话都憋不出来了,他低了头,半晌后道:“算是死了罢。”

苻坚垂下双目,牙关紧咬:“……什么时候?”

任臻望天想了许久:“你坑杀了他的皇帝哥哥慕容暐和困在长安城中的慕容全族,他一怒之下在阿房即大燕皇帝位,而后引兵与窦冲在长安城外血战昼夜之时坠马受伤……”

苻坚闭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于是便不能自控地周身轻颤:“……死的,太早了,太轻易了……我,我竟未能手刃此人报家国之仇……”

任臻察觉有异,抬头见他面容扭曲,脸颊涨红,是个要哭不哭,似狂非狂的光景,忙一掌拍了过去:“得了吧!你要报仇的人多去了!姚苌慕容垂,哪个不比慕容冲可恨?你憎他入骨,真只为了家国之仇?!”

苻坚浑身一震,睁开眼来:“自然!他为一己之仇将三秦之地杀地赤地千里片甲不留,若我苻坚对他不住,那天下百姓何辜!”

任臻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当年为一己私欲将个十二岁的孩子纳入后宫易弁而钗就问心无愧?若你灭慕容燕国为的是天下大势,那他一个亡国皇子被迫受辱雌伏又有何辜?”

苻坚呆呆怔怔地听了,任臻说的一字一句推敲开来竟都如哽入喉,痛彻脏腑,偏生又取不出咽不下!

任臻重新起身,拍拍屁股,继续以一种轻轻巧巧似地语气道:“苻坚,这些天我在未央宫中看了你留下的这十几二十年来所有的政绩、奏折,你这辈子做皇帝够格了——文学优良,内政修明,大度容人,武功赫赫——秦皇汉武都比不得你,惜的是矜大好功,不知休息民生,怀妇人之仁,在内有姚苌慕容垂等贰臣未除之时又大举伐晋,一跌而失天下——前秦灭国源于自身源于天意,而非一个报仇雪恨的慕容冲!”

苻坚缓缓抬起头来:“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怎么会生的与慕容冲一模一样甚至取而代之,破了前秦的长安城,成了大燕的新皇帝。

任臻竖起一指在他面前轻轻一摇:“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天王——现在总该告诉我这玉玺到底去了哪吧?”

苻坚肃然地看了他半晌,才终于点头道:“好。玉玺就在建康。是我亲手将它交给我儿苻宏,命他带到江东面呈丞相谢安。”

“……”任臻脸都绿了,气地一把提起苻坚的衣领:“说什么屁话!这和你之前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同?!你要言而无信么苻天王!”

苻坚坦坦荡荡地任他撒气:“我说以玉玺下落交换,如今如实相告并无失信——玉玺的确被送到江东——我那时只想保住苻家最后一点血脉,怕东晋朝廷不肯善待苻宏,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将玉玺交出以换得司马氏对我儿网开一面。这都是事实,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任臻要抓狂了:“你妹啊!那刚才还故弄什么玄虚!你这个骗子!小人!什么天王!”

苻坚一掌拍开他的手,好整以暇:“皇上慎言,方才您也说了,从此天下再无天王——你是小人,我也没说过我是君子啊。”

任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副嘴脸——奇了怪了,难道无赖也能传染的?!

此时帐外声响,想是杨定什翼珪二人回来了,苻坚淡定地瞟了任臻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任臻这才发现苻坚还是个衣裳不整的状态,赶紧一跳三尺高,劈手夺过衣服就往苻坚伸手砸,一面喝道:“赶紧穿上!”一面脚不沾地地如阵风一般刮出帐外,正与什翼珪撞个满怀,他面色铁青地一招手道:“备马!回宫!”

什翼珪知道是事败了,大气不敢出,立即转身跟上。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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