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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8节

唯有杨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捧着碗迟来的醒酒茶掀帐进来,见苻坚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望着风雪中疾走远去的背影。

“天王……?”

苻坚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五指张开,掌心中赫然是一抹银针,正是方才任臻袭击他所用的那枚。重新收拢手指,他在杨定疑惑的目光中缄默无言。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慕容冲深夜回宫,一路还是余怒未消。什翼珪紧跟着滚鞍下马,在雪地里尾随其后,他猜得出慕容冲是索玺未果,却因深知慕容冲的脾性,也不敢多嘴多舌,倒是任臻先住了脚,磨着牙问:“前往姑臧联系吕光的信使何时走的?”

什翼珪赶忙禀道:“已走两日。皇上放心,末将选的是麾下最精干得力的属下去的——”随即补上一句:“都是趁节时忙乱易服乔装夤夜出城的,没有旁人知晓。”

任臻轻一挑眉,在浓重的夜色中瞥了他一眼,什翼珪立即感同身受,忙低声道:“末将以为苻坚押在杨定营中,朝中已有不少人不满,若再知皇上有意送苻坚去陇西,必横生枝节,末将妄自揣摩圣意,请皇——”任臻一摆手,止了他冠冕堂皇一通剖白:“你聪明,朕早知道。不用藏不用避,只要心存善念,朕绝不忌你。”

什翼珪愣了一下,这还是任臻第一次同他这么说话,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他防他忌他,而他算他计他。

“但若你再如先前那般行事歹毒无所不为——我能提拔你,自也能踩死你!”

什翼珪头皮一麻,忙低头答是,任臻轻哼一声,懒洋洋地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去,什翼珪亦步亦趋地紧跟,任臻却又忽然停下脚步,惹地他差点迎面撞上,他不解退了半步看向任臻:“皇上可还有事吩咐?”

任臻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扯出个小红纸包来:“被苻坚一闹差点忘了。给你的。”

什翼珪接过捏了捏,打开,莫名其妙地举起一角碎银。任臻咳了一声:“给你压岁的。你虽然一看就营养过剩发育过度的,到底还没成年嘛,我以前可是一直拿到了十八……”

“?”什翼珪闻所未闻,过去这些年从没人与同说过这个,于是无比诧异地张着嘴看他。任臻没意思起来,火大地转身就走:“反正就是过年了讨个吉利,不要明儿花了就是!”

什翼珪忽然反应过来了,赶紧一把捏紧了掖进囊中,快步跟上,没话找话似地道:“不花!反正……这点钱也买不了什么……”

任臻翻了巨大的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不可爱的死小鬼。

任臻天生不喜住进深沉阔大的金华殿,宁可窝进一旁的偏殿凤凰殿里,且将随侍宫奴都裁减过半,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殿。因而二人先后迈步进门,便见前方角落处的烛影摇红下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都是一愣。

什翼珪向前一步挡住任臻,同时将手摸向佩剑,喝问道:“谁?”那人影转过身来,从容不迫地迎上叩头,却是当今大燕国的尚书令兼上将军慕容永。

任臻定了定神,随即漠然地撇过脸去:“爱卿几时来的”

慕容永低声道:“微臣在方才夜宴中见皇上尾随杨定而去,心中惊诧,便也中途离席,在此等候了。”

什翼珪眼观鼻鼻观心地目不斜视,心里却想——那已经在此呆了近两个时辰了。慕容冲明令未经通传不得擅入凤凰殿,这手握实权的上将军还真是不含糊,公然入室,殿外守卫怕没一个人拦得住他,也不敢拦。耳中则听到任臻波澜不惊地发问:“朕要去见哪个臣子,也值得爱卿你半夜‘惊诧’?”

慕容永不接他的讽刺,抬头看向任臻:“微臣惊诧的是怕皇上对异族降臣荣宠太过,甚至委以重任,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苻坚前车之鉴不远,皇上就忘了?”

任臻听到此刻,忽然笑了,他背负双手,施施然地与慕容永擦身而过,一股似浓还淡的酒味儿就自上而下地窜进了慕容永的鼻端。“朕算听明白了。从朕封了杨定,将四大兵营其一交予他管,你们只怕就心中怀恨了——慕容永,有话就说吧,你怕朕让杨定带兵,分你的权”

慕容永心下木然,只能本能地答道:“微臣,只是不信这个降将——当日追击苻坚,他就故意网开一面——若皇上开春要打姚秦,势必倾国之力在此一战,则万万不可以杨定为主帅!”

“哦?”任臻站定了,背对着他道,“那以爱卿之意,何人可以胜任?”随即冷笑一声,“必是你慕容永了?!”

慕容永的确是有此意,但自觉舍他其谁,听任臻语中不满,心中亦是急怒,骤然起身道:“微臣愿领鲜卑铁骑踏平萧关,领姚苌父子人头来见!”

任臻淡淡地道:“只怕那时不会仅有姚氏父子二人首级吧?一旦爱卿凯旋而归,慕容全族更仰仗你的八面威风了?”

慕容永以为任臻还在顾忌姚嵩,心中气到发苦,逼近一步,张手一舞,扬声道:“皇上切莫以小失大!皇上若还记得大燕乃是姓慕容氏,便须为我们全族着想,决不可用杨定为帅!”

话音未落,什翼珪也跟前一步却是扬剑出鞘,用那嘶哑冰冷的声音道:“上将军意欲逼宫么?!”

慕容永猛地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这次着实是君前无状了——他怎么又忘了,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阿房宫中心无旁骛的青年了!他忙提袍跪下,正欲谢罪,任臻却陡然转过身来,伸出一指,止了他的滔滔不绝。他居高临下,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一字一字地道:“慕容永,征姚秦用何人为帅,朕说的算。用你,还是不用你,也在朕一念之间,非人臣所能置喙。你今日擅闯寝宫,君前无状,是死罪,真当朕现在奈何不了你?——退下!”

慕容永急地又扶膝跃起:“皇上——!!”什翼珪忙拦在中间,昂首执剑,虎视眈眈。

任臻头也不回地抬脚拐进内室,慕容永急了,竟要动武,劈手去夺什翼珪的长剑:“让开!”

什翼珪半步不退,转腕一避,却顺势将掌中剑刃送出几分,剑尖在瞬间便浅浅地没入慕容永的衣襟,他冷冷地道:“上将军,皇上命你退下,末将听命行事,多有得罪了。”

慕容永不屑地嗤笑这只到他耳下的半大少年,:“你敢?!”

什翼珪手下加力,依旧面无表情:“我不是慕容氏的家将,我只听命于皇上,皇上有命,上将军只有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只是上将军与我动手,怕是不值得。”

任臻在不远处回过头来,最后扫了慕容永一眼,蔑声道:“慕容永,真想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就见真章地取我代之——如若没做曹操的胆子,就别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任臻合衣躺下,胸口还在一阵翻腾——明明今日喝了不少酒,经了不少事,该是疲惫不堪了,却愣是只能睁着眼憋着气,死盯着帐上龙纹,死活无法安眠。

他现在总疑心慕容永别有目的,总疑心慕容永心怀鬼胎——慕容氏慕容氏,为了这么个东西,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什么感情不能舍弃?!

不知过了多久,什翼珪轻手轻脚地进来,任臻也不看他,直勾勾地望天发呆,只问:“人呢?”

“回去了。”什翼珪没有转述慕容永离去之时面如死灰的神情,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皇上意欲派何人北征姚秦?”任臻还是没理他,只是冷冷地嗤笑一声,“怎么?你也想带兵出征?”什翼珪心头一热,急切道:“我愿为皇上挂帅出征,哪怕马革裹尸!”

任臻闻言,翻身坐起,看也不看地甩手一掌,清清脆脆地在他面颊上扫出五道红痕:“朕最后说一次,就算不用慕容永,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兵权。什翼珪,你还太嫩了!”

什翼珪在一片热辣辣的疼痛中凝视着任臻,眼中映出的是他不耐的讥诮的神色,他垂下头,而后平平静静地蹲下身子,为任臻拉过锦被,低声道,“是,末将僭越了。皇上,该歇了。”

任臻扯过被子愤愤然躺下,片刻后他转过脸,看着什翼珪自顾自地抱着剑靠着床柱盘膝而坐:“……你这是干嘛?”什翼珪自然而然地道:“我为皇上守夜——凭他是谁,都别想再越雷池一步,扰了皇上清梦。”

任臻愣了下,忽然有点恼羞成怒,胡乱一摆手,便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啪地在什翼珪脸上映出清晰的五指红痕,,“朕还需要你来保护?!滚下去!”

什翼珪却是第一次没有立刻听命,他转过脸,乍着胆子忽然握住任臻冻地冰凉的右手:“我为皇上守夜!给我一个月,凤凰殿上下守卫都能换成皇上的亲军私属,赤胆忠心只为皇上一人,而非听命于慕容氏!”

这话委实有些大逆不道了,但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这样热切诚恳而惶急地看着他,眼中还带着野性难驯的亮光,就如一只生机勃勃的幼兽,让任臻忽然骂不出口了,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愤然躺下,不再与他废话。心里却乱七八糟地在想:连什翼珪都看的出他现在被以慕容永为首的鲜卑贵族制肘牵绊,难以乾纲独断,连认命个将军朝内朝外都要受许多压力,是他先前太过信任慕容永,国家要事皆交由他决断,致使如今尾大不掉,若他再掌握了全部的兵权,必更进一步架空他,那他做这有名无实的“儿皇帝”有甚意思!

什翼珪见任臻不再反对,小小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他起身窝进床柱旁的角落里,竭力使自己缩成个不起眼的阴影。地砖冰寒,他内心火热,因而丝毫觉不出苦楚来,双手成拳放至膝头,他开始闭目调息。

什翼珪和衣而坐,在任臻榻前守卫了整整一夜,次日睁眼,却是精神奕奕,浑然不见苦熬一夜的疲倦。他站在白雪皑皑的演武场中,仰头看向四周银装素裹的层层宫阙,他呵出一口热气,忽而一声清啸,拔身而起,自半空中一记旋身,一直扣在手中一枚石子激射而出,击中十丈开外的一面玉磐,金石之声,响彻黎明,簌簌地震下一树落雪。

不过展眼功夫,便有悉悉索索的踏雪之声传来,偌大的演武场里立即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虽是仓促集合却也井然有序默然不乱。队首之人冲什翼珪一抱拳:“大人!”

什翼珪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他本就少年老成,此刻更是加意沉着,缓缓踱步在这四方列阵边绕行了一圈,他的声音一如脚下牛皮靴踏在雪地一般清晰而沉重:“今日集合如往常一般迅捷,可见昨夜宫中夜宴尔等并未豪饮,很好。”他停住脚步:“你们都是战场上死剩之人,有口气在,得口饭吃,已经是天子恩典了!宫中锦衣玉食与你们无半点相干——都听明白了?!”

仅着单衣的少年们在雪地上轰然跪下其声震天:“谢皇上,谢大人!”

什翼珪迈步走向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地的少年,扬声道:“早与你们说好了的,今日依旧淘汰赛制,二人一组,胜者留下输家滚!”自攻下新平,关中初定始,任臻便授意网罗资质上佳的半大孩子,编入宫中禁军操练,以为亲兵,号“虎贲营”。什翼珪得了差事,却并不依言在长安城内去找,翻特地到城外四处搜寻战地孤儿,不分种族年龄出身,只要一个“悍”字——能在战火之下的废墟里争得一线生机的,没有一个良善之辈,为了争抢半个窝头,一瓦残羹,他们就敢下死手。而且全都是无父无母无家无国,谁给饭吃,他们就敢为谁誓死效忠!

什翼珪双手环胸,淡漠地看着这群与他年龄仿佛的少年们殊死对决——说是比赛,但全是以命相搏——外头天寒地冻的是什么世道,他们每一个都清楚的很,所以,没人想滚,也不敢滚。一道鲜血伴随着一声惨叫溅上他的面颊,他以拇指信手抹了,放在唇边一蹭,热气腾腾地还未被冰雪侵蚀,带有一点温暖的香甜。最先解决对手向他复命的黑面少年微喘着上前复命,什翼珪对着这个比他还小一两岁的孩子一点头,上前查看,方才倒地之人竟是已死透了,身下晕出一大摊鲜红的血泊,在白雪上触目惊心。他漠然地以脚尖拨动尸体,冷笑地一踢死者下腹:“穆崇,你使阴招。”

本来采取淘汰制便是为了选拔,不为害人性命,因而规定统一使用钝刀,那死者下腹却是从脐下被一利刃划破,疾转而上,直刺入心脉,那五脏六腑俱是绞碎了,才流了这么多的血。“下手够狠啊,和他有仇”什翼珪以脚随意拨弄地上艳红的白雪,状甚随意地问道。

那唤作穆崇的少年一张脸上烟熏火燎地全是血汗污垢,已然辨不清五官相貌了,他偏过头瞟了一眼,自自然然地答道:“不认识。”

“那为何要他的命?你身手不错,真打下去也不至输。”

穆崇望天想了半晌,末了摇头道:“我饿了,急着去吃饭。”

什翼珪爆出一声笑来,命人去拿来肉食犒赏穆崇——这个野小子够劲儿,他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更粗野更悍勇更放肆还不用压抑和伪装。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听你口音,也是代人?原先家里做何营生?”

穆崇正蹲在地上捧着海碗狼吞虎咽,闻言含含糊糊地答道:“不知道,我睁眼开始就跟着我爹四处逃难,好不容易到了长安,爹死了,我就一个人过,东偷西抢的,反正也没饿死。”

什翼珪已猜出此人与自己都是代国人,当年苻坚灭代之时,被一并从并州迁至关中——他是皇族俘虏,故而还得三餐饭食,苦的有限;这孩子可想而知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讲来历不讲故国不讲感情不讲是非黑白,唯一执念便是生存。

正在此时,虎贲营的队长小步跑来,在什翼珪耳边道:“大人……今日……有两个迟到的,刚没敢过来,一直在外头雪地里跪着请罪。”

什翼珪偏过脸道:“什么原因?”

“说……说是昨晚贪杯,今天就醉的起不了床——”

什翼珪笑了笑:“虎贲营刚成了建制,就有人要坏我规矩?你说当如何处置?”那小队长吓到色变:“大人,我立即回去杖责二人!”

“杖责?不必了。”什翼珪笑容不变:“既是今日起不来,那就让他们永远都起不来罢!”

“大,大人……”那小队长因犯事二人乃是同乡,不免面有难色地哀求数句,原想大事化小,不料什翼珪先还是一派平静地听,忽后甩手狠命一抽,他猝不及防地被甩飞出丈余之远,惨叫着重重坠地,砸起一地白雪。

什翼珪在纷扬雪沫中将手搭上穆崇的肩:“出去解决那两个废物,你就是队长。”

穆崇意犹未尽地吸溜了一大口肉汤,才抹着嘴砸吧着起身出去。

不过须臾,他便转身回来,衣袍上都是一片连一片的新鲜血渍,那下摆已被浸染成湿淋淋的一片墨色,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地在雪地上留下无数蜿蜒触目的红痕。

穆崇又蹲回他身边,继续捧碗。

什翼珪没有去问他怎么炮制那俩炮灰,穆崇下手,够快、够狠,这便足够了。无声地笑了一下,摸了摸穆崇纠结的顶发,心里生出几分豢养巨犬的莫名兴奋——他要使他成为他攻无不克勇往直前的矛!

从此之后,什翼珪对穆崇着意优抚培养,那穆崇野人似的小子,为口吃食敢杀人的角色,何曾遇过这种七分拉三分打一把鞭子一勺糖的对待,很快由服生惧,又从惧到敬,似乎放眼偌大个未央宫,便只得什翼珪一个人物。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且说什翼珪自任臻口中讨得禁卫内宫一职后,便升了中郎将,年纪不过弱冠便拜从四品将军,堪称圣眷优渥,宫中的太监宫女何等乖觉,无不跟红顶白,曲意奉承,什翼珪毫不轻狂,对所有人等皆笑脸以对,不作威福,更对太监宫女中封有职位又贴身伺候的常侍、掌衣等人尽力结交,贿赂打赏的碎银散钱从不间断。不知何时起,“小中郎”之名便在宫闱中不胫而走,一时风头无两,什翼珪反更加勤勉小心,每日恨不得扎根虎贲营中,早晚操练时刻巡查。

一日正在校场练兵,忽有军士快步来报:“穆校尉带队巡逻之时与人在作室门争执起来,只怕立时就要动手!”什翼珪一皱眉,刚问了句是谁,就觉得头皮一紧——穆崇谁不好惹,偏要去惹慕容永手下的头号大将——刁云!

那刁云也是阿房起兵时的旧人了,慕容永当年在燕军中数起数落,唯有他忠心不二誓死跟随,因而复国之后,因功升了冠军将军,与杨定的领军将军都算是一字并肩,麾下骁骑营精兵八千,掌管京畿卫戍与皇宫防务。

待他匆匆赶到,双方已是剑拔弩张,刁云双手抱胸,在几名精悍卫士的簇拥间昂着头喝道:“一条不知何处寻来的野狗,也敢冲本将乱吠!”

穆崇大字不识,却也听的懂这般粗野的谩骂,登时虎目圆瞪,推开属下的拦阻意欲拔刀,刁云见状,变本加厉地讥道:“你的顶头上司——叫什么来着?什翼珪?他见本将都要大礼拜见,屁都不敢放一声,你有这狗胆冲本将动手,不要命了?!”

什翼珪耳力甚佳,听到此处,心里登时一凛:刁云虽也是草莽出身,但跟着慕容永出生入死多年,如今又得以封坛拜将,早不至如此强横莽撞,却似故意激怒穆崇一般出言不逊——

穆崇果然大怒,拼着一股蛮力抽出刀来,朝刁云开山劈谷一般横扫过去,喝道:“小爷管你什么将军!擅闯宫门小爷就杀得了你!”

“穆崇住手!”什翼珪连忙喝止,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硬是挤进二者之间,“不可对刁将军无礼!”

穆崇怒不可遏,却苦于什翼珪以身拦阻,气急道:“您也是将军,怕他做甚!我听您的话,带队在掖门处巡逻,不敢有一点马虎,那甚么□的将军带着人一句不响就往里冲,我能不拦他?!”

这话一出,刁云身边的卫士便扑哧一声嘲笑起来,有领头的故意对刁云禀道:“标下晓得这位‘将军’——未央宫内人称‘小中郎’的便是!是虎贲营的头儿!”

刁云抚着下巴的胡渣,玩味似地一点头:“原来是中郎将!失敬失敬!”四周又是一阵低笑。

什翼珪到底年岁不到,此刻便觉得面上发烧——原来自东汉以来,中郎将皆是虚职,常有加衔给文臣的,为的是出入宫闱方便,五胡十六国始,全国尚武崇勇,武将之间互相嘲弄之时便常以中郎将做为戏称。何况中郎将乃是从四品,便是领了内宫防务一责,与手握实权,掌管整个皇宫乃至京畿卫戍的冠军将军刁云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什翼珪暗暗咽了口唾沫,对刁云拱手一拜:“末将不曾管束好属下,冲撞了将军,望将军赎罪!”

刁云忽然换了副神色,冷冷地道:“道歉就算完事了?小小一个六品校尉敢对本将如此无状,以下犯上——当以军法处置!上将军刚刚颁布的《治军百例》,不知道中郎将可有拜读实施?!”

什翼珪出了一额冷汗,他当然知道慕容永在近月整军之时颁出的《治军百例》,原是为了燕军入城之后能以此约束军队,严明军纪,但慕容永为着“乱世重典”,不少条款刻意严苛,

曾有鲜卑贵族出身的一千夫长犯禁贪墨,慕容永就不念军功不许求情,将其活活杖毙于军前——若真要细究此事,穆崇落进他们手里,当真不死也去半条命!于是连忙一把按住跃跃欲起的什翼珪,语气更软:“将军明鉴——穆崇虽然莽撞无礼,但要务在身,不敢疏忽,便是偶有急进亦属情有可缘。”

“要务?”刁云毫不退让地冷笑道,“中郎将且告诉本将,你们虎贲营的侍卫们领的是什么要务!凭什么拦住本将查问!”

这话委实太过欺人,甚至隐隐不把任命的皇帝放在眼里,什翼珪便也有了一丝薄怒:“将军慎言!末将虽人微言轻,但皇上亦亲口下令我等负责‘内宫巡逻卫戍’——若此事尚不叫要务,敢问将军,何为要务?!”

刁云立即拱手朝天,虚敬一礼:“本将从不敢质疑皇上圣命!只是本将亦是皇上亲封的冠军将军,负责整个未央宫的防务守备,如今本将要进宫例行巡查,你们虎贲营凭什么来拦?!且若尔等真地仅是负责‘内宫巡逻卫戍’,那你们虎贲营踏足此处,便是越权!单这一条,本将就能治他的罪!便是最终上达天听,本将亦无所惧!”

“虎贲营例行巡逻四大掖门,何曾越权!”话一出口,什翼珪便隐隐后悔,果见刁云正中下怀似地一咧嘴:“皇上尚未封后纳妃,椒房殿连带左右的掖庭八殿全部空置,自然不算后宫——就算有旨命你们‘内宫巡逻卫戍’,也仅是负责皇上寝宫——金华凤凰二殿!这作室门为四大掖门之一,属于前朝而非内宫,你们虎贲营到此巡逻,不是越权?不是过界?本将倒真想请皇上就此裁度一二了!”

此言一出,什翼珪五雷轰顶之际顿时心如明镜——今日之事显而易见是刁云早有计划故意为之,说的头头是道做的步步为营,以他平日作为,绝无此城府谋算——必是慕容永在后操纵!那夜在凤凰殿前他敢拦他进殿,今日他便定要出这口气,报这个仇!

“如何?本将现在要带穆崇回去治罪,‘小中郎’当不会阻拦了吧?”

什翼珪一咬牙,只能两权相害取其亲:“既是穆崇犯错在先自要受罚,按《治军百例》之律当处以三十军棍——但既是在宫中犯禁,可由掖庭令出面刑罚,便无须劳烦刁将军亲自治罪了!”

此言一出,穆崇如何肯服——他听命于人尽心办差,反而有罪?!刁云眼中则有一丝异色:怪道上将军曾说这什翼珪年纪虽小,心智却深,反应又快,还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怕将来亦非池中之物。

什翼珪怕迟则生变,趁如今刁云无言反驳之时,一喝左右,捆了穆崇就走。最后才低头向刁云行礼告退,刁云倒也不再留难,却忽然俯下身子在他头顶以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别以为皇上现在肯为你撑腰,横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在我们骄骑营里,上将军一句话,一百个你也都死透了——真聪明,就别在长安城里以卵击石。”

什翼珪不必抬头,亦知周遭兵士听见了会是怎样的讪笑神色,却不亢不卑地再鞠一躬:“末将谢刁将军教诲,必不敢忘。”

刁云见他此刻态度一团棉花也似,好像当真服了软,倒不能再像方才对穆崇一般再三挑拨激怒,当下哼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中郎将最好当真记住了。”说毕一挥手,昂首而退,几个亲兵嘻嘻哈哈地冲他指点谈笑着亦随之而退——竟连原本托词的“例行巡逻”也懒得再做了。

什翼珪平静地抬眼望向他们的背影,脑海中只浮现出了四个字:骄兵悍将。

什翼珪回去之后倒是举止如常,连任臻金华殿小朝议事后归来他也如常伺候。任臻刚端茶啜了一口,他便忙忙接过太监手中瓷盂,奉到任臻面前供他洗漱,任臻抿着嘴歪着头,看他半晌:“你现在是堂堂中郎将,不必再贴身伺候朕了。”

“只要皇上一天还把我留在宫里,这些事我便愿做得。”什翼珪低声答道,又转头执起宫女托盘中的锦帕,还对她勾起一抹微笑:“有劳姐姐。”少年英武的气息扑面而来令那长年宫女蓦地双颊绯红。

任臻倚在榻上,看地分明,细细一想,什翼珪果然在这数月之间身量又拔长了许多,五官深刻、眉目英俊,唇上一圈淡青色的绒须,已全然不似个半大孩子了。他眼波一转,又见什翼珪在榻前跪下,低头俯就,更衣换鞋做地无比顺畅——先前故意命他贴身伺候做些扫洒粗活,为的是磨去他阴刻恶毒的性子,如今相处久了,才觉得这什翼珪心思虽甚刻薄毒辣,但对他倒也有几分真心,如今想他原也是王子之尊,却在襁褓之时便成亡国之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略大意一分只怕就要被人生生撕碎了,又如何能光明磊落的起来?

他心念一动,忽然按住什翼珪忙碌的双手:“朕既是升了你为中郎将,让你着手训练虎贲营,就不是以下人看你——你如今这般,是今日在作室门受了大委屈吧?”

什翼珪一愣,似没想到任臻已然知晓,片刻后面瘫似地漠然低头:“刁将军教诲的是,我……不敢委屈。”

任臻一点头道:“刁云是冠军将军,三品大将,当然教诲的是。”

什翼珪有些讶异都抬头看向任臻——他的意思是刁云如今位高权重,故而说话才在理,若今日换做他什翼珪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不是便也能随便有理了?

任臻的手指移至他的心口:“但朕希望你真心不要觉得委屈,你今日跪他服他,都是天经地义。你二人若真以此事闹到御前,朕也一样会责罚你们虎贲营,而且只会从重从严,明白?”

一句话含含糊糊却又明明确确地意有所指——正是因为虎贲营成立伊始,又是他亲兵私属,便更不能在此时授人以柄。什翼珪恍然若悟,踟蹰片刻,刻意压着声道:“末将明白。如今的他们,情势比人强。所以只能当忍则忍,以求后发治人。”

任臻闻得此言,心中忽有所感,不由怔忪沉思起来——慕容永敢在他眼皮子下面教训什翼珪,实在太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也都是他自找的——他从前那般信任慕容永,视他心腹肱骨,掌兵行权之人不是他还深觉寝食难安,一入长安便巴巴地施计除去韩延段随,集权于慕容永一人,谁知中途生变,二人离心,隔阂愈深,事到如今两人竟到了君臣夺权、互争高下的局面。慕容永为公为私都不敢放权,任臻亦想不到慕容永一党现在竟隐隐尾大不掉养虎为患,倒真是一提便憋屈烦闷。

任臻不欲人前失态,此时勉强笑了一下,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下巴处刮了一掌,算作小惩大诫:“又在逞凶斗狠了!都忘了朕先前的话!你现在能治什么人?虎贲营一营卫士满打满算,还不到千人,你约束管教好了再来豪言壮语!”

什翼珪直到日暮之后,值更完毕,才独自去看了被杖责的穆崇。

那穆崇平日里也甚是阴鸷寡恩,同僚袍泽皆不与他来往,恨不得都能远远躲了去,因而如今黑灯瞎火中他一丝两气地趴在炕上,竟是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什翼珪走到他身前,也不叫人,直接打火点烛,一手撩起他的下摆就看——穆崇得罪了刁云,掖庭令自不敢留手,几十棍如狼似虎地打下来,股间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穆崇惊了一下,心知会来探他的只有什翼珪,但心中怨愤,竟反常地扭过头去,理也不理。

什翼珪舒了口气:“好在都是皮肉伤,不碍大事。”见穆崇脸色铁青,倒不似痛地,便苦笑道:“怎么?还在怨我保不住你?”

穆崇性子偏激,听到此话哪还耐得住,啪地掀开被子起身:“我听命于人,为何还要受罚!”

什翼珪知道穆崇年纪虽不比他小多少,然则脑子堪称很傻很天真,自然弄不清其中门道,便直截了当道:“刁云借机生事,明着是整治你,实则是冲着我来的。”

穆崇果然有听没有懂,虎目一瞪:“刁云自作他的冠军将军,与我们虎贲营各管各的素无仇怨,却要这般刻意为难?!”

什翼珪略有不耐地皱起眉,因穆崇如今算他左膀右臂大有后用,便勉强没有翻脸,反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自是知道如今这大燕的三军兵马大元帅,一品上将军是皇上的堂弟慕容永,又兼着尚书令,军政权柄皆操于己手,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进长安城后论功行赏,慕容永官拜尚书令,已是实际上的丞相;加之平息“乙酉兵变”后便趁机吞下了先前段随韩延二部残余兵马,又借立国整兵之机大肆去芜存菁,提拔许多拥戴他的鲜卑子弟为军官,自号为“骄骑军”,一时风头无两——长安城中设置四大兵营,骄骑营便占其三,只有这城西的威远营,专司操练新兵,为杨定麾下,苻坚便也正是羁留于此处。

见对方茫然点了点头,便继续道:“杨定是皇上执意提拔之人,他虽名义上是慕容永下属,受他挟制,但一直独占一营,从不买慕容永那帮人的账,他心里自然记恨,只是苦于杨定有军功,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皇上又信他,暂时奈何不了他罢了。如今皇上越过他又成立了我们虎贲营,虽然如今势小,但特权不小,又是天子亲兵,不必受他号令,他岂能甘心?是而今日一辱,迟早要来,且不得不受!莫说今日杖责了你,就是来寻我的晦气,也得忍!虎贲营虽也是营的建制,但人不过千,拿什么和骄骑三营斗?!”

穆崇听地愣了,半晌才咬着牙道:“难道就让人白欺负了么?!不成!我得狠揍那班龟儿子一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偷偷的!”

什翼珪哼地一声笑了,摆手道:“那倒不必偷偷的,很快有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揍!”

见穆崇犹自不解,他便道:“今晨金华殿小朝,原就是议‘演武会’一事。”穆崇这回一听就懂,眼中立时放出光来。

原来那五胡男儿皆尚武崇勇,故而历来传统便有在上元节聚集一处比武斗技,号“演武会”,虽不过是节后助兴的节目,但因赢者固可得不少彩头,更可至此声名鹊起出人头地,故而不论哪朝哪代哪国哪族皆是隆重其事——之前的匈奴刘渊,羯族石勒乃至前燕慕容氏与前秦苻氏称帝建国统治中原之时皆有此惯例。

任臻听毕,干脆将其事搞地隆重盛大,从小规模的武将之间的嬉乐切磋变成一场全军上下的擂台赛——自七品校尉以上,三军之中有军衔者皆可参赛,抽签分组,赢者晋级,拔得头筹者,必有重赏。

重赏为何,没有明说。但在燕军上下皆为备战姚秦而忙乱之际,颇有人在猜测这重赏是否就是那征北军领兵统帅一职。

这最后一句他没对穆崇明说,只道:“你不是总嫌平日操练互斗太过无趣不能尽兴么?演武会上拳脚无眼,不是正合你意?若我们虎贲营能在演武会上脱颖而出,将骄骑营的人揍地落花流水脸面无光,不是什么仇都报了?”

穆崇难得绞了绞脑汁,问道“可慕容永既是三军上将,演武会必在骄骑营办,他自可大肆操纵,做尽手脚,如何轻易就能赢?!”

什翼珪笑了一下,忽然欠身站起,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撒进桌上热茶中,转开话题:“这是我央着御医特地调配出来的金疮药,你要定时服用,必得养好伤来届时方可一战。”他回过头来,看着穆崇高深莫测地道:“演武会虽要在军中举行,但皇上绝不会交给慕容永的骄骑营去办。”

随即以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划了几划:“此消彼长,皆由此来。”

穆崇伸长脖子去看,见桌上水渍宛然,一个潦草中隐含霸气的“忌”字便跃入眼中。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果然次日宫中有旨,钦点领军将军杨定督办此事,七日之后,于城西威远营举行。众臣大出意料之余,无不隐隐嗅出了点君权相权暗中交锋的意味。

苻坚在营中大帐听毕此事,一指杨定道:“从此你置身釜中矣。”杨定虽偏于忠厚,但亦颇能审时度势,此刻苦笑道:“苻大哥言重了吧?演武会不过是寻常赛事,慕容永虽深忌我,但并非小肚鸡肠的弄权之辈,也不至因此就穷追猛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苻坚一摇头道,“你如今是长安四大兵营中唯一的异数,早就为那些鲜卑权贵所暗忌,这次又被‘慕容冲’推到幕前,是借着抬举你试探慕容永一派的反应,便是慕容永耐得住性子,亦有旁人暗生怨怼,非整出点乱子不可。”随后瞥了杨定一眼:“做好做坏都是苦差,不如退出?”

杨定断然摇头:“知难而退非我本色。杨定是个粗人,从不知首尾相顾小心行事,凭他如何,做了再说!”

苻坚闻言一笑,杨定所答皆在他预料之内,便欣然道:“对,不可捕风捉影涨他人威风,不仅要做,还要做到最好,让旁人挑不出毛病来。”

大赛当日,任臻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也换了战甲披挂整齐地骑马入场。杨定率威远营精兵仪仗早在校场两侧雁翅排开,等候多时,此刻赶忙迎上前抱拳见礼。

任臻将马缰丢给在旁亦步亦趋小心侍奉的什翼珪,从赭白身上一跃而下,负手胸地四下打量起来,但见偌大的校场四周都严严实实地围满了厚重的布幔,风雪不侵,杂音难扰;正中则是两个十丈见方的大擂台,皆用冻土浇糯米汁夯实了,巍然不动,与一箭之远的看台遥遥相对。那看台也并无雕龙画凤的繁杂装饰,唯有正中有一朱鸟王座,高出两旁一溜儿齐整的看座许多,且精美异常与别不同,左侧立着只一人多高的黄铜大磬。

七天之内,能诸事停当,大气威严而不至浮夸累赘,倒是难得。只是杨定本性疏放,素来不擅庶务,怕是得了那苻坚的暗中相助。任臻点点头,也不说破,转身上下打量了杨定许久,忽然一笑:“今天穿地很帅么。”杨定一怔,他今日穿的是三品领军大将军上朝陛见的礼服,贴身窄袖,覆着银龙铠甲,与平日随意所着的半新不旧的宽大武袍大不一样,越发显得宽肩长腿、虎躯健腰。

“谢……谢皇上……”杨定少有地有些结巴,若非脸黑,只怕都要泛起红晕来。任臻却转了话题,低声问道:“这些日子来,苻坚可曾严加看管?”

“这个……”杨定顿了一顿,似在组织语言,但到底不擅说谎,没几句便支吾不下,干脆放弃地道:“末将不敢忘弃旧恩,亦未曾禁锢天王。只是请他不要擅出营房,在末将军中,则出入不禁。毕竟如今长安城中还有不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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