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放下心来,但又总觉得心里有根丝悬着,要断不断的:侯爷,你说陛下到底会如何动手?
谁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陆骁坐在马上,望了望凌北的方向,到时候,只能见招拆招了。
天章阁中,也在聊这件事。
那个工部的官吏刚被抓进诏狱里,立刻就招了,说自己是被徐伯明塞进工部的,进去后不久,就开始管材料估造。此前二皇子要银钱,自己拿不出来,就找徐伯明要,徐伯明挪了赈灾的银钱给他,但补不上这个窟窿了。
谢琢喝着润喉的药茶:所以就令这个人以次充好,捞了笔钱去填窟窿?
寇谦连连点头:没错,中间都被蛀空了的烂木头自然不值什么钱,这里面就能捞出一大笔。
他声音小了些,二皇子本来一直被禁足,大家都快把他给忘了,这下,徐伯明死了,但二皇子还活着啊,陛下的怒气就都冲着二皇子去了。据说陛下在文华殿中把最喜欢的砚台都砸地上了,怒斥二皇子这是故意想害他性命,想要他死。
谢琢算了算:二皇子的禁足快结束了。
对,可陛下说了,人要继续关着,谁也不准放二皇子出来。寇谦摇头唏嘘,这次只说关着,连时限都没说,我看二皇子是真的悬了。
谢琢颔首:确实。
如今咸宁帝对他两个儿子的戒备心越来越重,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拨动他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寇谦想了想:他们都说延龄你很能揣摩陛下的心思,你说陛下如今把二皇子关着不放出来,又成天对大皇子不是骂就是罚,陛下到底属意哪个皇子?难不成还真属意五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陛下为了保护五皇子而竖起来的靶子?
手指轻轻敲在杯壁上,谢琢反问:寇待诏也觉得陛下属意五皇子?
寇谦点头: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家好像都这么猜,主要是陛下行事叫人太看不明白了。
谢琢没有正面回答寇谦的问题,只道:圣心难测,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下的心意,只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谁,便效忠谁罢了。
寇谦想想也是,反正他没往上爬的心思,也不站队,他一个五品待诏,为储位的归属操什么心?便换了话头,改说起翻阅典籍时遇见的艰涩词句。
一连两日,谢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阁点卯,绯色官服穿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只有葛武发现,自家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书房练字时,笔尖悬在纸面许久都忘记落笔,直到墨汁将宣纸浸透才将将回神。或是摆弄着挂在腰间的竹纹香囊,总是取下来,没过多久又重新挂回去,反反复复。
来宫门前接谢琢散衙回家时,葛武忍不住道:算着时间,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回来了,正好明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
谢琢怔了片刻:我知道。
不过,当天近半夜了,陆骁都还没回来。
谢琢反复在纸面上勾画着从雍丘行宫到洛京的官道,计算着骑马或者乘马车需要多长时间,算来算去,陆骁都不该还没入城才对。
可是咸宁帝动手了?
不可能。谢琢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在洛京除掉一个陆骁,除了会激怒凌北陆家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除非咸宁帝已经有十二万分的把握,有实力对上陆家铁骑,由此决定先动手,以逼得陆家起兵谋反,否则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况且,以咸宁帝以往的行事来看,断不会贸然掀翻这平和的局面。
烛光下,谢琢眉目沉凝,带着藏得极深的戾气。
穿着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行至书房,快声道:公子,问清楚了,因为雨下得太大,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原路返回,另换一条路入洛京!
可属实?
属实,武宁候府的管家不放心,午后就派人前去雍丘接应陆小侯爷,半路过不去,不得不掉头回来。
嗯,谢琢眼中的郁色散开,他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吩咐,派个人守在城门口,若陆小侯爷回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仍觉得不放心,又补了句,武宁候府也派个人守着。
葛武点头:是,公子。
第二天,谢琢晨起后喝了药,又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杂书。直到下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进院门。
谢琢放下手里一页未翻的书册:可是回来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还是道:回来了,与陆小侯爷同去的工部官员和监察御史都回来了,已经入宫。张召也回侯府了,进门时还跟等在门口的管家笑着聊了几句,看起来没出事。
确定所有人都回来了?谢琢脑中一乱,他听见自己问,陆骁呢?
葛武回答: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回来,几处守着的人都说没看见人。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变得冷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琢才垂着眼睑,盯着不知道哪一处,出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准:那城门口的人还要守着吗?
谢琢重新拿起书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将视线定在哪个字上才对,嘴里回答:既然确定没有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来了。
葛武什么时候关门走的,谢琢发觉自己竟没有多少印象。
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太过用力,显出了青白色,直至发颤。
明知道不该去胡乱猜测,但谢琢仍旧无法自控地想,陆骁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两天时间里艰难维持的平静,就像掷入了石块的水面,登时碎了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觉得心里像是塞着一块湿透了的棉絮,又沉又凉,连呼吸都觉得闷痛。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写的策论文章,满纸字字铮然、经世济民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杀过人做过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来,这样的他,和陆骁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陆骁喜欢的那个谢琢,该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陆骁不想再见他,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风,谢琢却懒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炉。
仿佛忽然之间,疲倦感便涌了上来,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没有爱做压制,破笼而出。
这一刹那,谢琢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种溺水的窒息感,失神间,他的手肘将矮桌上的香炉打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许久,谢琢才迟钝地起身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烟灰。
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谢琢看着香料燃尽的细灰混到水中,满盆清水越来越浑浊,慢慢红着眼,笑了起来。
他便如这污泥浊水,世人都夸他赞他,说他是高天明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伪装的皮囊下不见天日的肮脏后,无论是谁,都会被他吓跑吧?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葛武端来烛台,说了些什么,又合上门出去了。
雨落在瓦片上、落在树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谢琢倚着墙,静静听着雨声,仿佛失了人气儿,孤冷之意再次在他周围蔓延开去。
直到窗外接连传来熟悉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