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一抬眼,就看见谢琢穿一身深青色常服,衣裳下摆顺着木榻的边沿垂下,没有戴冠,只用锦带随意绑了墨发,正一手支在鬓侧,另一只手握着一卷书看。
和白日里一身绯色官服、神色清冷的谢侍读完全不同。
让他不禁想起雨夜里,他推开门走进破庙,抬眼看见谢琢,恍然以为自己碰见了蛊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蓦地站起身,差点将桌上摆的杯盏撞翻,陆骁仓促道:我、我有事先回去了!
陆骁脚步匆匆地离开,葛武正好进门,往外看了看:公子,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急事?怎么走得这般匆忙?
谢琢拿在手里的书也一页没看进去,他随手放下:有什么事?
葛武收拢心思回道:宋大夫遣了药童来,提醒公子最近要小心些,说千秋馆中去了个病人,拐弯抹角地打探公子是否在馆里看诊、病况如何,宋大夫便把能说的添油加醋说了说。
谢琢坐起身来,颔首:嗯,不用担心,应该是杨敬尧的人。
葛武立刻皱了眉:他怀疑公子?
差不多,文远侯和徐伯明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出事,徐伯明还正好赶在腊月底,又有太学生上书,以他的敏锐程度,不会想不到咸宁九年的案子上。
谢琢捏了捏摆在矮桌上的兔子灯,眼尾因发热染上的绯色已经消散,露出原本的苍白来。
他眸中沉寂:先说为孙女招婿,又说欣赏我的才学和孝心,想来接下来的时日里,这样的试探还有不少。
杨敬尧在等,在等他在某次接触中露出些许端倪,或者等确定这两个案子与他绝无干系。
想来,十几年前,杨敬尧就是这般,等到了一个彻底将谢衡扳倒的罅隙。
另一边,陆骁急急匆匆地回了武宁候府后,用金线绣着夔纹的衣摆光影明灭,神思不属间,差点就撞了人。
管家十一叔利落地往路边上避了避,见陆骁跟丢了魂似的,还在往前走,出声道:小侯爷?
连喊了三声,陆骁才停下来:十一叔?
侯府上下事情不少,全都是十一叔一手操持,再加上昨日,梁国公府的工匠来了,开始着手修缮侯府后面的屋舍花园,更是不得闲。
小侯爷这是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十一叔曾是陆骁父亲陆渊的亲兵,后来在战场上伤了腿,再不能上阵杀敌,就被陆渊派去管理将军府的内务。陆骁封侯建府后,陆渊不放心,便把十一叔送过了过来,专门处理侯府的一应事务。
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陆骁很不好意思,但又很想找个人说一说,犹豫许久:我、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突然听见这个消息,十一叔大惊:怎么这么突然?小侯爷你喜欢上哪家姑娘了?姓甚名谁?及笄了吗?家中长辈意见如何?你看我是马上着手准备聘礼,还是赶紧先把婚约定下来?
一副不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人跑了怎么办的模样。
马上又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十一叔小心翼翼地问:小侯爷,你喜欢那个人,她喜欢你吗?
这问题把陆骁问住了。
阿瓷喜欢他吗?
小时候,阿瓷是喜欢他的。后来见面,阿瓷对他也不排斥,还会宽慰他、替他在咸宁帝面前打掩护。
现在
掌心开始发热,陆骁想,阿瓷是喜欢他的。
他会在他面前笑,会送他蜥皮护腕,会因为他守着而安睡,会在拥挤的人群中扯住他的衣角
不知道应该如何佐证这种直觉,陆骁只是莫名确定,阿瓷是喜欢他的。
就像他喜欢阿瓷一样。
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一点,陆骁噙着笑,十分含蓄又格外满足地点了点头。
十一叔心底的石头猛地落地小侯爷不是单相思就好!
那如此两情相悦之事,要不我这就写信去凌北,让将军和夫人赶紧来洛京,同时,我立刻着手准备六礼?
这次轮到陆骁惊了惊,连忙道: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行!
阿瓷现在仇还没有报完,如何有心思成婚?
至于男子身份,陆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多了谢琢的男装,已经很习惯,隐约觉得无论男装女装都没关系,只要是阿瓷就行。
十一叔不明白,猜测:是女方不愿意?又很担心陆骁不解风情,小侯爷可送过礼物表达心意?人家姑娘的反应呢?
陆骁想了想:我送了,我送过胭脂,发簪,耳坠,珍珠,兔子灯,阿他都很喜欢。昨晚他还让我进了他的卧房,在榻上睡了一觉。
十一叔又惊住了,一拍大腿:小侯爷,你怎如此莽撞,你们尚未成婚,怎能同睡一间房?
陆骁连忙分辨:他夜里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惊醒,我便在榻上守了一晚,绝对没有到处走动!
十一叔清楚陆骁的品性,也冷静下来,想着,常常做噩梦惊醒?这应该是位胆子不大的纤弱小姑娘,也得亏能看得上自家小侯爷。
既然都愿意让小侯爷你守睡了,为何还不能着手准备六礼?
他、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十一叔不这么认为。
就自家小侯爷这藏不住事的模样,真喜欢上一个人,能藏得住?
不可能的。
不过他也认为:小侯爷的想法没错,涉及终身大事,一定要给人家姑娘一个明确的交代,绝对不能不清不楚的!
夜半,谢琢放下毛笔,闭了闭干涩的眼睛。
窗外,风声吹动竹枝,簌簌声不绝于耳。他正想起身端上烛台,几声轻叩从窗台处传来。
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时,眼尾就已经先缀上了点点笑意。
谢琢走过去,打开了窗。
陆骁仔细挡在风来的方向,尽量不让谢琢受寒。正月的夜里,他指尖发颤,掌心一阵烫,没话找话:你、你还没睡啊。
想看谢琢,却又不敢直视谢琢。
谢琢点点头:准备去睡了,这么晚了,要进来吗,外面很冷。
不,先不进来!陆骁反应不小。他很怕再拖一会儿,蓄积起来的勇气就散了。
血气开始上涌,耳膜上都是鼓噪的心跳声,陆骁定定看着谢琢,嗓子发干:我、我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这种极致的紧张、兴奋和期许,在他此前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感受过,原本想了几个时辰才想到的词句更是一瞬间忘了个干净。
一人在窗外,一人在房内。
陆骁郑重地执起谢琢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谢琢匀长冷白的手指微蜷。
他的手背上,覆盖着陆骁炙热粗粝的掌心。手心下,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激烈震动。
陆骁眼中的情感专注、热烈而灼烫,他告诉谢琢:我、我没有喜欢过谁,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因为一想起你,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第50章第五十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