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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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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54节

除了他,谁还能收拾破碎河山,结束这近百年的乱世纷争?任臻不行,苻坚不行,谢玄不行,慕容永也不行——他们都曾为此竭尽全力却到底折戟沉沙,与天下一统失之交臂,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峥嵘岁月已行将落幕,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你是说。。。放他走?”任臻眉尖微动,再一次被苻坚的胸怀折服。j□j,无数人为之摧眉折腰肝脑涂地,偏偏曾登临绝顶差一步一统九州的苻坚能够看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要能使金瓯无缺、盛世升平,又何必在意最后是谁能笑傲江湖、君临天下?

任臻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终于左手微动,收了刀刃,同时不自觉地微松口气,冷冷地瞥了拓跋珪一眼:“你走吧。”

“走?”拓跋珪似不敢置信,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任臻不耐地吼了一声:“去沃阳!”

苻坚上前一步,与任臻并肩而立,只轻轻淡淡的一眼便止了他莫名爆发的狂躁,并转头对拓跋珪平静地道:“我遵守先前之约,护你去沃阳——凉州军队不会再为难你分毫。沃阳城内还有数万魏军不曾投入战场,若得你指挥,还来得及救回剩下被困的魏军。”

呵,他背信弃义,撕毁和约,设局害他,苻坚倒是大度磊落,时至今日甚至愿意网开一面放他生路?!拓跋珪迎着任臻决绝而冰冷的目光,忽然一声惨笑——如此一切,更衬地他彻头彻尾的傻瓜!苻坚求仁得仁,他却一无所有!

任臻听到那一声笑,头皮便是一麻——过去三年,他们朝夕相处、休戚与共,早已熟知彼此——与此同时,拓跋珪已经一跃而起,破雷裂冰一般地袭向苻坚!

任臻本能地一肘撞开了苻坚,挺身迎上,左手刀铿然出鞘,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数道刀光却并未逼退此时手无寸铁的拓跋珪,他如同一只濒死的困兽,只想将生平的至恨仇敌撕成粉碎!面对拓跋珪爆发的疯狂,任臻怒道:“拓跋珪!你找死么?!”

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屈指成爪,兔起鹘落之间就要突破任臻的防守直朝其后的苻坚抓去!说到底,此时的拓跋珪是强弩之末,不说周遭的凉军,就是与苻坚单打独斗都没有一战之力。离苻坚最近的几名护龙卫已经纷纷拔刀出鞘——任臻见状,连忙眼疾手快地揉身而回,扬刀封住了拓跋珪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拓跋珪却猛地变招,徒手去抓任臻手中利刃!

任臻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却已不及,左手刀的锋刃已经顺势划破肌肤,捅进了拓跋珪的腰腹之间。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堕崖再现,那时的他怀抱通天彻地的恨意,恨不得与拓跋珪同归于尽;而今夜他却无意识地准备撒手退步——拓跋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血腥气扑鼻而来,任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拓跋珪中刀之后踉跄数步、单膝跪地,伤口处血如泉涌,从左手指缝之中汨汨淌下。

他怆然一笑:“大哥,我骗你再多,总有一句是真的——除非我死,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任臻如遭电击,过往三年,点滴心头,又岂能当真抹杀、一笔勾销?

他说:“大哥,我们回家。”

他说:“江山与你同享。”

他说:“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

他说:“除非我死,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一瞬间,任臻恍然如梦,回过神后他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咫尺天涯的拓跋珪。

一行热泪无声地涌出拓跋珪的眼眶,他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任。。。臻,别走。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别。。。走。”

他很清楚今夜一别,就是永恒。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来流血不流泪——拓跋珪也早已经养成了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坚忍性情,想要什么就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强取豪夺,何曾有如此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而束手无策的境况?

就连苻坚也是呼吸一窒,他缓缓抬手,离的最近的侍卫们神情警戒地退开丈余,只留下中间三人。

任臻沉默了许久,终于矮下、身子,也蹲在了拓跋珪面前。拓跋珪抬起沾满血色的双手,哆嗦而迟疑地抚上任臻的脸颊,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手背,灼热而冰凉。

“拓跋珪。”任臻忽然一声喟叹,随即趁其不备,猛地拔出刀刃,刀尖处那抹刺眼的血色叫他瞳仁微微一缩,深吸口气转向拓跋珪,续道:“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负责一世——你难道不知什么是覆水难收?”他没有再给拓跋珪说话的机会,而是从他身上摸出银环药粉,动作熟练地为其止血包扎,末了沉沉站起,将自己身上的银龙战甲一块块的卸下——这是拓跋珪照着御用金甲特别定制的明光铠,曾象征着他在北魏日月同辉的地位。还有拓跋珪昔日所赠的行龙飞凤白玉壁等一干稀世奇珍与削铁如泥的左手刀一起,摆在了拓跋珪的面前,唯有手掌抚及腰间所坠的摩尼珠之际,犹豫片刻,握住了到底没有摘下。他付□,对拓跋珪平静地说道:“拓跋珪,这场梦,我们都该醒了,各自走完不同的人生,从此,再无干系。”

拓跋珪闻言浑身剧颤,再次拼力抬手欲抓他的右手,可是却扑了个空,至来得及触到几丝空气,身体亦随之前扑,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他这才想起,任臻的半掌断指正是被他一掌削飞——任臻顺手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耳畔听他气若游丝地低语一问:“任臻。。。这三年来,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这一次任臻没有拒绝,而是撇过头去,狠狠地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方才轻咳一声,附耳答道:“。。。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温暖的鼻息吹拂过他沾染血汗的鬓发,却又攸忽远离。

这一刻的呼吸相闻,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无芥蒂地坦诚相拥。所有惊涛骇浪的恩怨情仇奇迹般地消弭褪色,他与他,不再是西燕废帝和北魏太祖,就只是十多年前洒脱飞扬的任臻和顾盼无依的半大少年什翼珪。

他给他留下了战马与武器,而后坚定而决绝地转身离去,在那儿,苻坚牵着一匹火云般的骏马,伫立相待——唇边那抹云淡风轻而又包涵天下的微笑,一如三年前的每一次相见。

“去哪?”任臻翻身上马,对着苻坚伸出手来。

苻坚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身后,在马上将他拥入怀中:“随你。”

马蹄疾驰而去,荒烟蔓草之间,拓跋珪跪地俯身,久久不起,没有人会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昔时因,今日意。一世恩仇,绝顷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边城孤月,绝壁无余字。

石窟寺晨钟叠响,在薄雪覆盖的五州山间悠远传扬开去。姚嵩下了马车,命诸侍卫原地固守,自己踏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走上前去,对亲自迎在门口的寸心大师微一颔首:“大师,晁某特来礼佛。”

以往每月初一,石窟寺都会召开法会,不少信众都会特地上山礼佛,但此时此刻风头浪尖,平城内外风声鹤唳,达官显贵轻易不出,这晁汝来因定非寻常。

姚嵩入寺上香毕,袖手转身,瞥了寸心一眼,果然压低了声音:“慕容皇后日前突然抱恙,已于昨夜——暴卒。赵国公欲请大师入宫,做场法事。”

寸心皱了皱眉,他虽是方外之人,但自拓跋珪崇佛以来,与北魏皇族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慕容氏虽贵为皇后,但自拓跋珪离京迟迟不归之后,母家也相继失势甚至改朝换代,现在皇宫里是贺兰姐妹只手遮天,一国之母莫名其妙地暴毙只有可能是贺兰氏动的手脚,也就意味着他们预备正式动手了。贺兰讷此时召他入宫必有他图,姚嵩这是特意来给他提个醒,毕竟这小小的石窟寺里还藏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贵人——拓跋珪若是真回不来,北魏国运说不得须着落在拓跋嗣身上。而想要保他性命,还得在贺兰讷动手前护送他离开京城。五州山有山间密道可避开森严守备、交通平城内外,但一国储君白龙鱼服,前途艰险未卜,毕竟是下下之策。

他枯眉看向姚嵩:“还有多少时间?”

姚嵩伸手比了个一字,轻启双唇,只吐出两个字:“要快!”

二人在殿内说话之际,寺外菩提树突然一动,随即便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雪。姚嵩突然噤声不语,冲寸心一摆手,自己转身出寺,而后便在石阶上站住了脚,冷眼袖手地环视着在晨曦中凭空冒出的这十数名黑甲武士。

为首者身材高大而眼神阴冷,脚下正踩着一具刚刚才咽气的尸体,再看周围,自己带来的赵国公府的兵丁们俱已在这顷刻之间被悉数灭口了。

姚嵩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统领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侯官们这次也奉了圣旨,特来国寺礼佛吧?”

沮渠蒙逊将刀刃上的血迹在袍角处随意一拭:“我等奉旨,特来除奸!”

姚嵩扬起下巴:“哦?何人为‘奸’?是在下,还是赵国公?佛门圣地,统领大人可要小心说话——”他反手合上寺门,转身独自面对这群来势汹汹的侯官卫,眼波流转:“又或者,该叫你——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见状也无意隐藏身份,冷笑道:“不愧是曾经享誉关中的‘毒谋士’!姚嵩,你果然能忍,早就看出我的意图与身份,还故作不知!”

“从你开始有意无意挑拨任臻与拓跋珪的关系开始我就怀疑了。当初在北海用慕容枪法偷袭任臻引他疑心的也是你吧?我虽不谙武技,却也知道这枪法哪怕就一招半式,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那年在凉州任臻还真拿你当朋友的时候教过你一点皮毛,也亏你记到如今。”姚嵩缓缓步下台阶:“再说了,你我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故交,就是再看不上你的死乞白赖和阴险狡诈,也是熟知你的蛇蝎性子的——拓跋珪害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蛰伏报仇!”

“你!”沮渠蒙逊脸色一变,随即咬牙笑道,“我确实比不得你,为了一个男人,甘愿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潜伏在拓跋珪身边,硬生生地将整个北魏帝国搅地风云变色!”

姚嵩一脸坦然地答道:“毕生所求,问心无愧。”

沮渠蒙逊面带狰狞地道:“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么即便现在要你去死,你也无憾了?”

姚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拂袖在阶前一扫,干脆跣足坐下,屈臂侧帽地仰起头来,那姿势说不出的风流蕴意,与他此刻平凡的面容迥然相异,仿佛又有了几分当年那色若春花般的昳丽风姿。他勾起唇角,无畏之中还隐含着一丝讥诮:“阁下千辛万苦到此,岂能让你空手而回?只是此事与石窟寺中人无关,望无扰出家人清修之道。也为你将来积德,免得杀孽太重,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被姚嵩挡在寺后的寸心闻言微怔,似是也没想到姚嵩临危之际还有心思记挂他们的安危,他原本以为姚嵩这个孽缘缠身不得超脱的情痴,眼中根本没有除了那个人之外的芸芸众生。

沮渠蒙逊狂笑数声:“我倒是不知道,毒谋士是这般虔诚善心的信众——可惜我不信这阴司报应,天理循环!我只信我沮渠蒙逊命不该绝!对不起我的人都该死!你该死,任臻该死,拓跋珪也该死!”他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姚嵩的喉头,眼神之中已经带上几丝嗜血的疯狂,“你放心!你死了,这些和尚也会下去陪你,一个不留!好让你死后能尽快与你的情郎重逢于罗刹地狱——你还不知道吧?北魏突围失败,已经陷入柔然铁骑重重包围之中,任臻绝无生还之机!”

姚嵩神色不变,只单眉一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有苻坚在,又怎会让他身陷险境?”

沮渠蒙逊见鬼似地瞪着他——姚嵩的性子如他一般阴沉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本该是最适合联手谋取天下的一对搭档,可凭什么他孤家寡人,只能暗无天日地东躲;而姚嵩却能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本该恨之入骨的情敌?因为爱?因为愚蠢又可悲只会使人懦弱无为的爱?!拓跋珪、慕容永、姚嵩、谢玄、任臻。。。凭他哪个英雄豪杰都逃不过的这个枷锁?!

他怒从心头起,一把揪紧了姚嵩的发髻,恶意十足地道:“小侯爷如此神机妙算,可有想过,我既然藏身于魏军之中,又岂会一直没有寻到下手的机会?实话告诉你,在魏军突围的前一夜,我便乔装成苻坚将任臻引上了城楼,而后趁其不备,一掌推他下楼!可笑你心心念念牵挂一世的心上人死到临头,想的却还是另一个男人!”

姚嵩的神情在这一刹那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一抹惶然焦急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沮渠蒙逊尚不及得意,便觉得脖颈间蓦然一寒,身后随即有一道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在下这条小命就这么值得你惦记——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当场,勉强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手下已经悉数被苻坚制服,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万没想到这二人会抛下一切来的这般快!而苻坚贵为凉王,铁定不会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他独自一人又岂能逃出生天?

“说起来,我还真该多谢你,没有你的心狠手辣,我还未必能恢复记忆。”任臻一语说罢,眸色间杀意陡现——他没有宋襄公之仁,事到如今,沮渠蒙逊非死不可,否则后患无穷!

沮渠蒙逊急地周身乱颤,他不想死,可也知道这几人根本没有放过他的理由,情急之下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忽然痛哭出声:“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心狠手辣——可我不甘心啊!我也曾和你们一样裂土封王割据一方,可如今人鬼不如,无名无姓,活的像阴沟里的老鼠!我不想死啊!”

这下任臻连听都懒得听了,苻坚已经走过来单手扶起姚嵩,姚嵩还没站稳便伸手一拦:“不要杀他!”

任臻额上顿时三道黑线——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在最后关头喊卡?苻坚也是不解地看着姚嵩,就连忙着涕泪纵横的沮渠蒙逊一时也忘了嚎啕,瞠目结舌地呆望向他。

任臻回过神来,忙道:“此人决不能留,子峻不可妇人之仁——”话没说完,姚嵩就飞过来一记白眼,成功地叫任臻立马闭嘴,不敢反驳——他姚子峻这辈子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几时有过妇人之仁?苻坚胸怀大度,他姚嵩可从不自诩是个君子,拓跋珪曾做过的一切他都记恨在心头,仇,自己怕是难亲手报了,但留下一枚眼中钉肉中刺,将来三五不时给拓跋珪添个堵却是乐见其成,而且以沮渠蒙逊的秉性来说,蛰伏越久他的最后一击就越毒,而且不死不休!

别人尤可,唯有姚嵩任臻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又知他这三年来吃够了非人之苦,还要故作无事地潜伏在平城,旁观毫不知情的他与拓跋珪。。。任臻顿时负疚难当,姚嵩现在叫他去死估计都不带二话的,此刻也不敢再问,赶紧撒手,皱眉瞪了沮渠蒙逊一眼:“快滚!”

苻坚却是多少猜出了姚嵩的幽微心思,挑眉瞥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也选择了保持缄默。任臻则赶紧丢了武器,一步窜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姚嵩的双手,自责道:“我来的太迟,又叫你受苦了。方才听你一句一句地借故拖延,可是早猜出我等会来?”

姚嵩嘴角轻扯:“没有。我只是想在临死前多恶心恶心沮渠蒙逊。要是知道你们已到,我吃饱了撑的坐雪地上和那么个东西侃侃而谈,不嫌冻得慌?”

任臻:“。。。”

苻坚轻咳一声:“魏军已在塞外与柔然大战,不知道能牵制拓跋珪多久,平城也非久留之地。我们须得尽快离开。”

任臻一点头,随即有颦眉道:“现在贺兰讷反迹已现,他掌控京城戍卫,只怕没那么容易出入——”

石窟寺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寸心身披袈裟,漫步而出,对众人合什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可护送诸位由密道出城。”

话音刚落,苻坚便是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面上表情悲喜难辨,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嗫嚅着挤出两个字:“宏儿。。。”

寸心垂下眼睑,神情一如往昔肃穆庄严而波澜不兴:“施主,贫僧法号寸心。”

纵使沉稳如苻坚也不免闻言变色,踉跄着前行一步,伸出手去:“宏儿!”

178、第一百七十五章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上

“你,你不是在江南么,又怎会。。。落发出家,”十年未见的长子遁入空门,苻坚心头震撼无人可及,再不能无动于衷。这一声声沉重的呼唤令寸心随之退后半步,眼神之中却因此起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波光。

姚嵩早在十多年前的长安就曾见过还是前秦太子的符宏,该有的震惊早在平城初见之际就已经震过了,此刻便暗中给了也是目瞪口呆的任臻一肘,任臻这才合上下巴,上前拉开关心则乱、步步逼近的苻坚,对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略一颔首,“符宏。。。不是,大师。。。”然后他也彻底哑口,一片混乱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符宏与他之前的恩怨可算源远流长了。当初在东晋他与司马元显合谋害他,栖霞山巅的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性命,若非谢玄尾随而至,他估计烂在深山老林里都没人会挖出他的尸骨。可追本朔源,符宏对他——应该是对慕容冲——的恨却是理所应当,他兄弟姐妹皆亡于长安之战,他虽得父王庇佑而只身出逃,却到底从个前程似锦的帝国太子变成了身份尴尬的亡国质子,而自己的父亲却是一别天涯再无讯息,这天下之大,换谁不怨不恨?而平城重逢,物是人非,曾一心取他性命来报国仇家恨的符宏却又出手帮了他一次又一次,,各种情由,复杂至极、费解至极。

姚嵩环视三人,脸色皆是一派凝重沉郁,却又杵在原地呆若木鸡地动也不动,不由叹了口气,率先上前推开寺门:“咱们现在的身份乃是敌国奸细,抓到了就是个死字,你们就是蓄意想舍生取义,也别连累寺中僧众,还不快些处理了现场,先离开此处再说。”

苻坚等人这才幡然醒悟,待将一地的尸首全给收拾了坠下山崖,寸心忽然临风伫立,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了一段往生咒:“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

任臻:“。。。”

苻坚:“。。。”

姚嵩:“。。。”

三人皆想起苻坚当年五将山被姚嵩设计所执,扣于新平佛寺,就曾固执己见地为那一战战死的将士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差点把前来逼索传国玉玺又不敢杀他的姚苌和姚兴给活活气死。如今看来,符宏这一点上还真是与苻坚一脉相承,舍身出家也就并不觉得太过离奇了。

众人在寸心的引导之下穿寺而过,诸沙门僧人方才都已听到寺外打斗动静,此刻大多吓地面无人色,躲至一旁,唯有昙曜身着浆洗旧色的僧袍,正手执笤帚,神色如常地将庭院里的落雪拂扫成堆。

苻坚此时已经恢复了几分理智,沉默地跟着寸心行了片刻,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宏——大、大师,不知大师是何时落发,又是在何处修的佛缘?”

寸心停下脚步,顿了一顿,还是据实道:“三年前,贫僧受慧远禅师点化,于庐山东林寺皈依佛门。”

苻坚佛学修为极深,南北宗师亦常以为友,自然听闻过南朝素有“鉴裁”雅号,最善识人的沙门高僧慧远的大名,只是不明白符宏在自己的安排下分明好端端地在东晋封爵做官,又怎会突然被他渡化?

任臻赶紧冲寸心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他也想知道那年冬天在建康城外的栖霞山一别,他将盘缠坐骑都留给了符宏,让他西去凉州投靠苻坚,符宏怎么莫名其妙地却当了和尚。但又深恐符宏把他曾想致自己于死地之事亦告知苻坚,虽已时过境迁,但任臻还是不想苻坚有一时半刻的难过。寸心像是没看见任臻的表情一般,径直转向苻坚:“当年在南朝为质,我无所事事终日苦闷,遂不告而别,独自离开建康,只觉得心烦意乱、举目无依,天大地大无一处可以容身,因而萍踪浪迹,只想四下漂泊,却不料在浔阳城郊,遇见了溃散的五斗米教的流民,将我洗劫一空,几欲丧命之际遇见了云游至此的慧远禅师,将我带回了庐山。伤好之后,我厌倦凡尘,便苦求禅师为我剃度,大师却执意不肯,说我六根未尽,心魔不解,终难证大道,只允我带发修行。”他顿了一顿,轻扯嘴角,“于是我便开始了苦行修道之路,在一年之内走遍大江南北,最终——到了凉州。”

苻坚心头剧震,失口而出:“你。。。你为何不来寻我?!”

寸心没有答话,自顾自地续道:“我在凉州一住半年,见识了中原不曾见到的难得盛世——百姓安居,文化兴盛,天竺龟兹前来弘法的高僧络绎不绝。可日复一日,我佛学渐深却依旧难破瓶颈,悟彻真谛,终于在一次闭关之后,我决定为自己落发,千里赴魏,来偿解我红尘俗世中的最后一场孽障。”

任臻怔了一怔,刚想接话,寸心却已转对他道:“当日原是我走火入魔执迷不悟,差一点铸成大错,不论你是为了谁护持我到了最后,到底是我欠负因果,所以难以了悟,时至今日,我才算放下了心结,从有为法而至无为法。从此之后,贫僧将如师尊一般,影不出山,迹不入世,此生弘法,再无转移!”

苻坚心神俱灭,枯眉欲语,寸心却对他行一稽首,正色道:“当年您舍下的,贫僧也舍下了。”

此言一出,苻坚如冬淋寒雪,任臻也是浑身一凛,张了张嘴,迟疑片刻,神色复杂地看向苻坚与符宏,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心中若菩提,万般皆是缘,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旁人的人生?

大家皆是感触良多,一时无话,默默地跟着寸心转过山壁,在一处简陋的石室前驻足。姚嵩知道当今的北魏太子拓跋嗣多半就藏身于此,果听寸心颂佛道:“武州山虽有人迹罕至的小径通往城外,可如今风云不测,前路未卜,诸位可否顺道护送里面的小施主一程,只要离开平城,便各奔东西,绝不阻碍诸位大事。”

姚嵩妙目微转,不免在心中腹诽道:往日里老觉得这符宏过于仁弱,不大肖父,而今看看,某方面还是挺懂谋略的嘛。这时候提出让他们护送拓跋嗣,别说苻坚无从拒绝了,就是任臻也不会再有二话。

拓跋嗣在内闻得声响,起身相迎,他避难在此,便换下了储君华服,而是一袭右衽长衫,黑发不辫而束,看上去不像个走马骑射的鲜卑儿郎,倒更似识文断字的汉家少年。

他先是向寸心行毕佛礼,而后转向任臻等人,像是事先并不相识一般,不卑不亢地也见了个礼。

苻坚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异色,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佛门中人想要保他。每一种思潮文化能成为压倒性的主流都离不开统治阶级的推广崇尚,且通常要历经数代绝非一时之功。有什么方式比雪中送炭,让帝国下任继承者对沙门心存感激来的更直接和深远?

寸心所说的林间密道本是北魏还没定都平城之时,山中猎户捕猎时走的羊肠险径,确实人迹罕至,大雪封山之后更是千山鸟飞绝,饶是如此,苻坚此次带来的十来名护龙卫还是小心翼翼地随时戒备,生恐撞上京畿巡逻的宿卫部队,又兼雪天路滑,山路崎岖,沿途都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要摔地粉身碎骨,一行人走地是无比艰辛。

拓跋嗣虽然从小练习骑射,但到底年纪幼小,又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此刻一脚深一脚浅走地无比狼狈,连发髻都散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贴身侍卫看地提心吊胆,他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熬完全程。他抬袖拭了拭额上冷汗,回首望向自己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的群山峻岭,一时也很是恍惚。末了回过神来,对苻坚等人行了个礼,却道:“在下多谢各位照拂。今日之情如船过水无痕,在下心中感念,此后也绝不再提。”

任臻目送他北上而去的背影,暗中问姚嵩:“可信不?他真能当全不认识我们,今天啥事也没发生?”

姚嵩意味深长地回瞥他一眼:“拓跋嗣要是够聪明,此次就绝不会向他父王道出实情,自找麻烦,自不惧他走漏风声。”

苻坚亦感叹道:“此子雏凤稚龙,将来非池中之物。。”

寸心此刻转身,郑重对众人一躬身:“贫僧就送到此处了,前路漫漫,诸位珍重。”

苻坚如鲠在喉,却强忍着一言不发,注视着寸心的目光之中隐含水光,任臻摸了摸脑袋,先对寸心行了个礼:“多谢大师,大师保重!”而后忙不迭地拽离了苻坚——开玩笑,舍不得是舍不得,难道让大头留在来陪已经四大皆空的儿子也做个大和尚去?

姚嵩早已翻身上马,柳絮一般的细雪纷纷扬扬,拂落还满,侧帽风流,对着二人一扬下巴,故意问道:“现在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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