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日,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仅带百余亲兵回到了阔别三年的长安。
长安城、未央宫戒备森严;虎贲营、骄骑营如临大敌。拓跋珪看在眼中,沉于心底——竟当真忌他若此!遥想当年,离开之时他初试锋芒踌躇满志,归来之刻却是戴罪之身黯然神伤——成败得失却依旧只源于一人。
那一人,是提携他青云直上的恩人,是教会他情缘深重的爱人,却也是令他心恨齿冷的仇人。拓跋珪策马径直驰到未央宫,在巍峨宫门前翻身下马,贺兰隽等将紧随其后,跟着他一并提袍屈膝,整齐划一地跪在宫道正中,拓跋珪昂首肃目,朗声道:“罪臣拓跋珪见驾!”
声传九霄,一记记地报进金华殿中。任臻正执笔泼墨,临当初留给苻坚的那一幅“江山永固”图。闻言笔尖一滞,却是头也不抬,只做不知,嘴里道:“子峻来看看我这笔字可有进益?”
姚嵩俯身细细赏析了一番,赞道:“总算是横平竖直,大约像个字体了。”
任臻跨下脸来,哭笑不得:“虽然我不能与你和谢玄这些书法大家相比,却比从前好太多了吧?就不能鼓励鼓励?”他却不知莫说自己的书法比不过谢、姚,就连武将出身的苻坚都好过他太多,只是他秉性宽厚,又护短地很,自不愿当众点破任臻这小小瑕疵。姚嵩素来毒舌,才不管这许多,当下抿嘴道:“书法一道最重心境,戒骄戒躁,皇上此刻心有旁骛未能专注,又焉能有大进益?”
任臻知他话意,沉默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无论穆崇谋反一事他知情与否,‘拥兵自重’‘鼠首两端’这八字他是跑不掉的!否则焉有半年前的那场战祸!?就让他在宫外跪着!先冷一冷他发热发昏的脑袋!、——让兀烈立即领两百虎贲卫集结殿后,原地待命!”
这话说地太重,就连一旁伺候文墨的几个内侍太监们听地都暗自咂舌,只道拓跋珪这当朝新贵此番是自寻死路,活到头了。姚嵩闻言却是微一拧眉——他太了解任臻了,他越是心中恨毒了一个人,就越不会轻易发作,只是卯足了劲定要致他于死地,就如当时追杀沮渠蒙逊;但他嘴里若是喊打喊杀,却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想来他就算先前对拓跋珪有几分杀心与不满,却被他接连的哀兵姿态而打动,心里先软了——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也是算准了任臻对他无法当真狠心。慕容永说拓跋珪智高才绝,心志坚忍,并非寻常武夫,果然不可小觑。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一丝异样不露,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旁。
室内焚起了安神香,丝丝袅袅地笼住了整座大殿,殿内殿外所有人全几乎都是坐立难安、五内暗焚。直到时交未时,随着一声闷雷,阴沉沉的天空忽然裂开一条缝似地,淅淅沥沥地下起倾盆大雨来。
关中多旱,雨水不多,一旦落水,却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多能引起泾河渭水涨潮泛滥。任臻合上卷宗,抬头望着窗外檐下淌个不住的水流出了会神,忽然不耐地粗声道:“传拓跋珪进殿!”
内侍总管忙领命告退,须臾过后便奔来复命:“拓跋将军领旨之后说‘天降大雨,焉知不是因君父怪罪,故小惩大诫?臣不敢避祸躲责,自有担当!’便一路跪着从未央宫膝行而来。”
任臻怒极反笑:“好。他倒还先有泼天的怨气了。朕有成人之美,就让这大将军一路跪过来吧!”
待人入殿,周身已是如落汤鸡一般,每行一步,膝下便拖出一道淋漓的水渍。拓跋珪就是如此这般,一面跪行一面抬头注目地望向任臻:“罪臣拓跋珪见驾!”
任臻不答,暗中则已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阔别三载,眼前这杯自己亲手放飞的雄鹰已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青涩,双目锐利,面容瘦削,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果敢坚毅的狠劲儿。
“罪臣拓跋珪见驾!”他又重复了一声,深深地俯下头去,雨水自他的发梢断了线一般地淌下,又渗进华丽的地毡中蜿蜒蔓延。
任臻终于正眼看向他,冷冷地道:“拓跋将军何罪之有?”
“罪在驭下不严,罪在失察不觉,罪在护驾不力!”拓跋珪以额触地,一字一字答地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一直缄默的姚嵩忽然一笑道:“穆崇一贯是大将军的心腹爱将,却原来将军一直对他的反心反迹一无所知?没想到将军仅因‘失察’之过便差点害地关中沦陷,亲王遇难——”
姚嵩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再次挑起了任臻心头怒意,拓跋珪一双鹰目瞬间转暗:这毒谋士果然杀人不见血——他一早发现殿内只有姚嵩一人,帝国最高军事统帅慕容永却不在此列,未免暗自猜疑:此时称病不朝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说曹操曹操到,此时殿门忽开,特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特权的河间王慕容永应声而入,几乎是借着姚嵩的话尾朗声诘道:“若将军领兵亦能多多益善,想必‘护驾不力’之过也可避免了。看来我这三军上将之位不如换一人来做,更为妥当。”
拓跋珪慌忙垂首,再次磕头告罪,诚惶诚恐似地:“罪臣万万不敢!罪臣只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番战祸无论是否有意,罪臣已犯死罪,无可宽恕,此番进京便是抱必死之心,只求皇上降罪!”
这番话哀切悲凉,听地所有人都是一悚,而慕容永位高权重,又是皇亲,说话自可无所顾忌,任臻微微皱了皱眉,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抬手给他赐坐,又道:“外面大雨倾盆,你曾负伤在先,万不可浸了湿气。”随即命内侍总管为所有人沏上姜茶——皇帝既是说了“所有人”,那自然包括了跪在地上的拓跋珪等,几个小黄门果真给在场诸人皆奉上了热气腾腾的姜茶,拓跋珪心中微喜,忙谢恩接过,姚嵩眉宇间的阴色则愈加深沉——任臻果然心软不忍!
慕容永合上碗盖,淡淡地道:“当真如此?你镇守潼关之时,后燕的中卫将军冯跋曾数次秘密出入军营,所为何事?穆崇突袭我军之后,就能立即投奔后燕寻求庇护,又是为何?拓拔将军,本王暂且不说你与叛兵之事有关,单说你与这后燕国主慕容垂之间的瓜瓜葛葛,怕就不少。”他自箭袖中抽出一纸密函递予任臻,上面俱是他暗中在拓跋军中布下的眼线所传报回来的消息,各有画押,当做不得假。
拓跋珪俯首连磕三头,痛声道:“慕容垂的确曾派人来招降罪臣,臣恐瓜田李下未能及时上报实乃大罪大过;但臣万没想到部下之中竟有人被其收买招致大祸!皇上明鉴!”
慕容永咄咄逼人地追道:“然则你那结义兄弟穆崇叛变之事你一无所知亦全不相关?!”
拓跋珪斩钉截铁一口否决:“罪臣全不知情,更与此无关!”他猛地抬头,望向任臻:“罪臣愿向皇上表忠!”
任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如何表忠?”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命贺兰隽奉上一只尺余长的大木匣来,他将其高举过头,咬牙道:“臣与叛将穆崇绝无干系,以此为证!”
这话如五雷轰顶一般在殿内陡然炸响,任臻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置信地道:“匣内是。。。?”
拓跋珪单手弹开盒盖,露出血迹宛然的一颗头颅,赫然便是拓跋珪的结拜兄弟,原西燕领军将军穆崇!
“你杀了穆崇?”慕容永按膝站起,震惊地道,“他不是已经东逃后燕了吗?!”
拓跋珪慷慨激昂道:“臣待罪之身卸甲归京,途中那穆崇竟漏夜来救,妄图以昔日之恩义诱我东降!臣心怀陛□系西燕,宁死不降,焉肯与逆贼为伍,当即拿下此人——”他嘎然而止,望着一直不曾开口的姚嵩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心底一颤,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中了姚嵩之计!
穆崇劫营本就是假,乃是他为了取信任臻,一面哀军简装进京待罪,一面亲笔书信召穆崇到两燕边界之地与贺兰隽会合,再暗中命贺兰隽立斩穆崇,而后亦主动向长安方面请罪,由自己携穆崇首级入京以示忠心不二划清界限——穆崇对他向来言听计从,贺兰隽则心性凉薄又暗忌穆崇已久,此事万无一失,却不料恰好跳进了姚嵩的陷阱!
穆崇既已逃亡别国,被慕容垂扣在手中为质,任臻软硬兼施尚难要回,怎可能轻易再入燕境甚至营救拓跋珪?岂非坐实了拓跋珪既能号令穆崇奔难赴死,又与慕容垂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难怪慕容永接连发难,那姚嵩却一直不声不响,原来台前幕后都早已联手,这是故意布局设计他自投罗网!
只怕穆崇毫无征兆的反叛,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他却因心急心虚而被他借刀杀人!拓跋珪刚将一切都想通,那边厢任臻已拂袖而起,摔破了手边的青瓷茶碗!
姚嵩立即应声喝道:“拿下二人!”慕容永长剑出鞘,刀光一闪便已抵上手无寸铁的拓跋珪的喉头;随即殿门四开,涌入了数十名虎贲营的武士,将拓跋珪等人团团围住。
任臻在一室肃杀中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他死死盯着木匣中的人头看了半晌,抬起双眼逼视拓跋珪:“于我而言,区区一个穆崇自然死不足惜;然则对你而言,他是你的异姓兄弟!当年在演武会上你为护他性命,不惜以身代之——是你变了,还是你连当初的义薄云天都是伪装?!”
拓跋珪额上汗水淋漓,淌过面颊,有如热泪一般——此时此刻他应该辩解应该喊冤,然而喉头动了几下,他依旧无言以对——我国破家亡被迫为质,朝不保夕身若浮萍,这样的人本就生而无情又怎会有义?!只因为你,所以我愿意成为你理想中的人,但是你不能将我弃若敝履之后却还如此失望地问我是不是“变了”!我本已有了登高一呼裂土封王的实力,我为了谁才这般迟疑忍耐、委曲求全!为了谁才这般千方百计、低声下气!都是为了不想真和你走到决裂为敌那一步!
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光芒太过冰冷也太过火热,目光锐利地叫任臻亦是一怔,姚嵩忙起身跪下,苦苦谏道:“皇上,拓跋珪里通外国,叛迹已彰,不治罪不足以定天下!”
慕容永亦道:“尾大不掉,国之大患——恳请皇上圣裁!”
兀烈奉命拔刀对着自己的老上司已是头皮发麻了,当然不愿意拓跋珪还能东山再起,此等情势之下只得站边表态道:“请皇上圣裁!”
其余文臣武将亦跪了一地,异口同声地督请皇帝治罪严惩。
任臻一贯刚愎,是个极有成算主见之人,但此刻简直心乱如麻。事到如今,拓跋珪已有二心乃是板上钉钉言之灼灼之事,他又已与拓跋珪撕破了脸再难安抚,岂敢再将他放出去镇守一方?为国为家于公于私都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再不济也该褫夺兵权,软禁在京……
贺兰隽已是有些吓傻了眼,周遭一片喊杀之声,他们想逃简直难如生天——此番置诸死地而后生怕是大错特错了!自家主子一贯英明神武,就是因为心中一点不忍一点奢望一点犹豫,最终竟是自寻死路!
拓跋珪忽然仰天长笑,将手中血淋淋的木匣随意一掷,猛地踏前一步,慕容永拧起眉,指间用力,喝道:“站住!”
刀刃勒肤见红,拓跋珪不为所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任臻,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说的对,我拓跋珪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但时至今日,我对你从无二心!皇上若然不信,大可剖出我满腹心肠细看!”
话音刚落他劈手便夺慕容永手中之剑,姚嵩闻言便猜出他下一步的举动,只道他又要施那苦肉计,心底冷笑一记,朝慕容永使了一记眼色,慕容永自然会意,便故作大意地真撤了手,谁知拓跋珪此番却并非虚张声势,却是当真反转剑尖直朝心口插去!
鲜血四溢,全场震惊,任臻本能地抢上前去他意欲夺剑,谁知拓跋珪单手拂退,竟牢牢攥着那沾血的剑刃更往里一刺,忍痛咬牙道:“我一条命是你给的,皇上若真不信我,不必任何罪名都可将我千刀万剐,我拓跋珪定然从容赴死毫无怨言——但士可杀不可辱,要我为人豢养,无为一世我宁可就此血溅五步!”
姚嵩心中大骂不止: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拓跋珪——对人狠对自己更狠!自己好容易布下这天罗地网,难道又要叫他逃脱?!见任臻果然被慑住了时地,眼露迷茫痛色,急急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留他在朝后患无穷啊!”若真想一劳永逸除了拓跋珪,与慕容永联手不是不能先斩后奏兵戎相见。但是“兵谏”是多大罪名,自古帝王无有能容者,就算任臻顾情恕了这罪,但他们此举定然会寒了他的心,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想和任臻走到这一步——所以他才这般辛苦筹谋,想让任臻自己下定决心除去拓跋珪,谁料……
任臻看着姚嵩惶急的脸色,又望向拓跋珪惨白的面容,已知此事必难善终。他迟疑再三,终于朝拓跋珪缓缓地伸出手来:“把剑给我,我信你便是。”
一贯谈笑用计,举重若轻的姚子峻顿时如遭电击,慌乱地磕头苦谏:“皇上不可放虎归山途留后患——让他再守潼关,如自毁长城!”
“我拓跋珪与慕容垂这老匹夫势不两立,焉有苟且!三年之内必取其父子首级于陛下,若违此誓,有如此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拓跋珪气地生生呕出一口血来,随即虎目圆瞪,拔剑一挥,手起刀落,满头发辫登时化作一片青丝,飘扬落地。
任臻沉声喝道:“够了!拓跋珪!记住你的誓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了已经脚步虚浮的拓跋珪手中之剑,拄地冷声道:“你也不必再去潼关或是萧关了,这便带上你的人马去驻守敕勒川吧。那儿本就是你打下的江山,又是代国故地,尽是你的族人遗民——我知道你一直不甘人下,要复兴代国,我就如你所愿给你这份尊荣体面——你为朕平灭后燕攻取中山之时,就是你裂土封王重建代国之日!”
我本想与你一世交心君臣相得,却到底成一纸空谈。与其在恩义情谊与野心霸业之间彼此猜忌犹豫还不如携手做场交易,最后送你一程,除此之外,你我再无纠葛恩怨——拓跋珪,如此可算是两全其美?
117、第一百一十六章
西燕宰辅重臣姚嵩忽染恶疾,告假不朝,已逾半月。他一撂担子,就苦了任臻一人忙地□乏术一头两个大,偏生还不敢抱怨。如今正乌着眼圈伏案疾书,一听内侍总管的匆匆来报,登时不敢耽搁,火烧火燎地往自己寝宫金华殿奔去。
一进门便见姚嵩白着张小脸,当真在指挥几个小黄门收拾箱笼,赶忙迎上去,将自己身上的一袭貂裘裹上他的身子,赔笑道:“虽刚入冬,天已大冷,怎穿地这般单薄还要劳心费力地忙活。”
姚嵩恭恭敬敬地退开,俯身行礼:“臣自知沉疴,不敢再居于宫内,免得过了病气给陛下,自然要搬出宫外,回府自居。”
“什么沉疴!这也是能混说的?”任臻当即拉下脸喝了一句,姚嵩立即认错,瓮声瓮气地道:“臣死罪,请皇上亦将臣流放到草长莺飞之地,说不定这气郁之症就不药而愈了。”
任臻无奈地连咳数声,内侍总管知机,赶忙告退,顷刻之间,寝殿之内空空荡荡。
既无外人,任臻也不必再将就甚脸面尊严,上前将人一把抱上榻去,嘴里告饶似地道:“子峻,冷战了十来天也该够了吧?何况气归气,千万小心别真伤了自个儿,你病气入骨秉性孱弱,呵护保养尚且不及,怎经的起这般折腾?万万不可离宫。”
姚嵩从温暖厚重的貂裘中钻出脸来,冷冷一笑:“我怎及的上皇上能折腾?并州代地敕勒川,面积几与整个关中相等,就肯这般拱手他人!你暂割洛阳许昌予慕容垂我都能理解,因为那儿迟早能拿回来,不过是为势所迫——但敕勒川那一大片土地全是不服管教的胡人代民,若给了拓跋珪,怕就永远拿不回来了!一统天下就只不过是黄粱之梦!”
“我知道我知道。”任臻好声好气地哄道,“正因为拓跋珪的势力已经完全渗透了敕勒川,各部头领都侍他为主,只是名义上奉我大燕为宗主国,若真如你所言除了拓跋珪,如何善后?北部边疆必定烽烟四起,我军将疲于应付,此消彼长,不是白白给了慕容垂可乘之机?反正我们拿下敕勒川也无法真正掌控,不若以此为饵保拓跋珪不反,同时也绝了他与后燕互通声气、拥兵养寇的观望之心,从此一门心思为我攻打中山——岂不是一举两得?”
任臻的战略眼光更加长远,他知道现在放眼中原头号劲敌就是慕容垂,不灭后燕便难以统一江北,遑论挥师南渡一统天下,而以往与后燕战战和和的关键原因便在于拓跋珪的暧昧态度——无论他如何不愿,拓跋珪已如楚汉相争之时的韩信,实际上有了鼎足而立的军事实力,便犹如一柄神兵利器,可杀敌一万却也要防自毁八千。当年汉高祖刘邦有那份胸襟气度暂许大将韩信齐王之位,以此换取死敌项羽的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他也可成大事者不惜小节!
姚嵩如何不晓得任臻此举实际上是堵死了拓跋珪的退路,但一想到他殚精竭虑煞费思量临了反倒成全了拓跋珪更进一步,自然怄地要死,恨恨地剜了任臻一眼,怒道:“自古称王成霸者从来斩草除根从不手软,对拓跋珪不杀反纵,你难道真没存一点恻隐动一丝情肠?韩信僭越,高祖尚有吕后为他除去,我且看有谁能为你挟制拓跋珪的狼子野心!”
任臻笑眯眯地接道:“你不就是我的吕后?”眼见一大早端来的药汤已快凉了还是一口未动,忙端来要亲自哺喂,姚嵩红着脸炸毛道:“我不喝药!”
任臻强行搂住他,不令乱扭动弹,安抚道:“子峻,我的确舍不得杀拓跋珪,他乃我亲手提拔,又是百年不世出的将才,必将成为平灭后燕的一柄利刃——但他毕竟是外人,君君臣臣,利益缓急,我分的清楚,你倒犯了糊涂?”顿了顿,他压低了声气又道:“就像你与叔明,无论之前如何敌对,如今不也携手共进,亲如一家了?他此次历险归来,九死一生,又可曾怪责过你?”
姚嵩一愣,心下发虚,嘴里却故作糊涂道:“我几时与与与他亲如一家了?”
说曹操曹操到,慕容永正巧推门入内,这一次他不着武袍未配剑履,一声箭袖窄身的金蟒绛纱王袍,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他见到搂在一处的二人,倒是神色如常地上前,对任臻禀道:“拓跋珪所部确已尽皆离开关中,陆续向北地并州开拔。”接着扭头对姚嵩道:“你一气之下躲了这十来日的懒也该够了吧。”
姚嵩气地一时忘了忌讳,翻身而起,瞪着他道:“可是你出卖了我?!”
“自家人,谈什么出卖不出卖。叔明什么也没说。”任臻摇头失笑,“拓跋珪进京前后,你那连番动作,我非昏聩,岂会一无所察?再看你二人近来神色,联想前后,事情的始末便不难揣测出个几分——你到底也忒胆大了些。”
姚嵩性子里虽有几分刻毒骄纵,但对任臻确然是爱到了极致,自然惧他当真动怒,当下面色讪然,虽还是低头垂目一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儿,却也不敢再造次多言了。
慕容永伸手抽走任臻捧着的药碗,忽然俯□去,吻住任臻的唇——任臻在此道上一贯是个好撩拨的主儿,怔愣之后便本能地转舌相迎,唇齿婉转缠绵,带出了一点隐秘的濡湿之声。姚嵩被紧紧夹在二人之间,看地都震惊了,愤怒地挣扎起身刚开口斥了一句:“慕容永你——”慕容永则眼疾手快、头也不回地顺手将手里的汤药悉数灌进姚嵩嘴里,呛地他一阵猛咳。任臻面红耳赤地把人又搂进怀里,摩梭着背心给他顺气,顺带瞪了“胡作非为”的慕容永一眼。
“看样子你的病这是好了,那就来说正事。”慕容永双手环胸,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任臻说的也对,唯今之计在看清情势,分清敌我。拓跋珪的势力既然一时除不尽,那就干脆用他与慕容垂决一死战——两燕之争,时战时和,何日到头?四处树敌自然是不行的,西凉有苻坚,我们后方无虞;北疆有拓跋珪,可为前锋尖锐;若能再联合江南的东晋王朝,则可对后燕全境完成包围,三路齐攻,何愁不灭其国——还是那个道理,‘远交近攻’,我们暂时不能得罪晋廷。”
任臻倒没想到慕容永前番受辱于谢玄,当时还激愤不已恨不得杀了谢玄泄愤,此刻却已能平心静气地盘算着与敌谋和,显见胸襟城府又有所长了。他点了点头:“三年五载之内,定要与慕容垂进行最后决战,攻破后燕中山,收复冀、兖二州。”尽快统一北方才能再腾出手来,挥军南渡,对付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苻坚当年走不完的路,圆不了的梦,他来替他!
姚嵩听到此处,一时也顾不得置气了,从任臻臂弯中探出头来,他皱眉道:“若想结交东晋,那‘传国玉玺’泄露之事就不能穷追了?”
“玉玺之事,知情者屈指可数,真要排查却也不难。”任臻沉吟道,“但我估计这通风报信的内鬼只将消息传于谢玄一人,而非东晋皇族司马氏,否则玉玺之事早已传遍江南朝野——谢玄必有难言苦衷才不得不自己出面私下逼索。”
姚嵩撇了撇嘴:“咱这回釜底抽薪之计,已经把谢玄得罪惨了。他现在可是东晋的大都督,节制全国兵马,岂会轻易与我们合作,答应合攻后燕?”
“两国邦交,他说的不算。何况谢家人与司马儿之间的内部矛盾可大着呢——司马元显如今重用他,却也忌惮他——只要给当朝的司马元显足够的好处,足以诱他结盟。”
姚嵩猛一摇头:“绝不能把玉玺给他们!”
“这个自然。东晋王朝数十年来虽偏安一隅却一直以华夏正统自居,王谢子弟忙着清谈玄学之余还不忘将‘北伐’‘复地’挂在嘴边,传国玉玺一旦到了他们手中,我们就更是师出无名,立场被动了。”任臻洒脱惯了,很少珍惜什么东西,然对于这个冥冥之中与他渊源深厚又别有定情之用的传国玉玺心里却真是有些割舍不得。
慕容永忽而一笑:“要与司马氏合作,只须一颗项上头颅即可。”
姚嵩何等聪慧,眼珠一转便了然一笑:“西川谯纵。”
谯纵出身世家,原也是东晋将领,数年之前趁东晋内乱谢玄离朝之际,割据巴蜀,自立为王,一直是晋朝的心腹大患。区区一个西川自然不足以抵抗东晋兵锋,所以过去这些年,谯纵一直向北朝政权靠拢,司马氏屡次西进用兵,却皆无功而还,盖因原先的前秦与后来的西燕都有暗中派兵援助谯纵,以达到制衡东晋使其无暇北顾的目的。两国自建交以来一直暗通款曲——故而此次兵乱,谯纵才可及时发兵威胁要进攻荆州,迫使谢玄退军,从而解了西燕燃眉之急。
“我本想借谯纵控制巴蜀,再顺流而下以图江南,看来是不得不舍了。”任臻不无可惜地一叹,“前些年白浪费了许多钱帛粮草资助他们对抗东晋。罢了罢了,那谯纵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投靠我们,心底还是自认华夏子弟世家贵族,绝不可能与我们这些‘胡人’真心交好,弃亦无妨,只是不能让谢玄平白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任臻这话委实说地凉薄,丝毫不挂念前番谯纵出兵相助之恩,在他看来,乱世皆无义战,只要达到最终升平大治的目的,个人名声又算的上什么?何况两国之间,从来只有一时的利益情弊,岂有永恒的朋友敌人?
慕容永一点头道:“我明白。我尽快前往汉中坐镇,与成都的谯纵接头,暗中助他再次进攻东晋。此后种种,再行进退。”
“不让东晋危机四伏,疲于应付,怎么显得出与我结盟收复西川的好处来?”姚嵩击掌笑道,“再以河南之地相邀,诱他们夹击后燕,三面伺敌,任慕容垂战神转世亦难应付!”
任臻却有些不舍地看向慕容永:“只是你才刚刚回京,这便又要去汉中了?”
慕容永苦笑了一下:“我受俘于谢玄,虽事出有因,到底是毕生之辱,臣只想尽快戴罪立功。。。”
姚嵩听了一愣,心里顿时大骂慕容永也会如此使诈。果然任臻立即颦眉促声道:“你我肝胆相照无分彼此,叔明何出此言!”
“是臣失言。”慕容永适时地低下头去,沉声道,“但为皇上披肝沥胆任劳任怨却也份属应当。。。”任臻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当即倾身握住他的手,刚道了声叔明,慕容永便顺势搭住他的手,忽而一笑,竟带着些许捉狭的意味:“皇上可会好好奖赏臣的劳苦?”
没定性的任臻立即五迷三道地磕头如捣蒜,恨不得身后竖起一根尾巴来左摇右晃一番。姚嵩则在旁看地差点气结——特别是那慕容永临了还不忘丢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他顿时一脸黑线:原以为慕容永这种阴沉深重又爱记恨的性子只有暗中吃死哑巴亏的份儿,谁知真要耍起手段却一点儿也不输与他!
慕容永待任臻起身暂离才觑机转向姚嵩,正色低声道:“见好就收,久拖无益。”
姚嵩一愣,顿时明白慕容永是在提醒他任臻虽猜出拓跋珪入京后他二人的暗中所为,但却不知道“河南之变”导致他中伏受伤沦落敌手之事,亦是源自姚嵩手笔,为的是逼反拓跋珪。任臻对人再优容宠信,此事却也算触及他的底线若知晓怕也定难善了,自然是尽快揭过为好。
姚嵩沉默地咬着唇,不说话、不吭声,却显是听进去了。
东晋国都建康城北有山名为“清凉”,西麓之下便是长江水惊涛拍岸,之上则有绵延城墙逶迤雄峙,石崖耸立,环山扼险而筑成一座规模恢宏的天然城池,时人谓之“石头城”。
此城自东吴大帝孙权定都秣陵时开始修建,也是江南最重要的水军基地。石头城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夹淮带江,自古就有“石城虎踞”之称。晋室南迁定都建康之后,长江以北的胡骑铁蹄的威胁便从未淡去,故而谢玄继任兵马大都督后便着力修缮石头城诸多工事,并调遣北府精兵长年驻守,城内更增设石头库、石头仓,用以储备大量军粮兵械,堪称固若金汤,南朝士民无不以此为拱卫建康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以往肃杀的石头城今日却谈诗论歌之声不绝于耳,难得有了一点世家风流的意味,却原来是东晋大都督谢玄在此设宴为出镇会稽任满后返回建康的中书令兼丹阳尹王恭洗尘。原只是为友接风的小宴,然谢玄何等人也,建康城内乌衣巷中惟其马首是瞻的王谢子弟文人墨客们闻风而至,一时之间,清凉山之巅竟有如早年兰亭雅聚一般冠盖云集,鸿儒往来。
清凉山顶有一八角小亭,上书一幅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注1),墨意酣畅,飘若浮云,颇有当年王右军之行楷风范,正是谢郎手笔。
作为贵客的王恭开席之后方才姗姗而至,一面慢悠悠地拾级而上一面只对居中为主的谢玄遥一拱手:“贤弟恕老夫慢待来迟!”
谢玄统帅三军、官居一品,节制荆扬二州,便是安帝召见都要客客气气的,何曾这般托大。谢玄却似毫不在意一般主动起身,还礼相迎,一面命人备座,一面笑道:“孝伯兄为国出巡,一路辛苦,我等既是专为您接风洗尘,稍候又有何妨?”
刘裕作为得以列席的少数武将心中却是一声嗤笑——王恭名义上领丹阳尹,替天巡视,出镇会稽,实则是因为与司马元显的亲信王国宝交恶,而被排挤出了国都建康,谢玄暗中活动才令朝廷将其召回,此时大张旗鼓地在军事重地石头城为其“荣归”而设宴,也是别有意图——王恭毕竟算是谢玄领衔的“士族派”在朝中的清流代表,再动他之前最好再加掂量。只是谢玄的煞费苦心、敲山震虎,在刘裕看来却是觉得有些不值——除了出身高贵,这个抱残守缺不肯变通的老顽固,有甚可骄傲的?
席上的王谢子弟亦纷纷起身行礼致敬,王恭一一答过,才命随身小厮亲自展开一张六尺见方的精美竹簟,铺设于自己席位之上,自己盘腿坐下,笑对谢玄道:“愚兄择席,不惯他物,还请贤弟见谅。”
谢玄不以为意地笑笑,便让杨平撤了自己准备的草席——他与王恭多年相交,素来深知彼此性格,自不因此小事不快,何况王恭对其愈倨傲,就愈能抬高自己的地位名望,对他们王谢子弟门阀士族总体而言也就愈有利。但同席的刘牢之、朱龄石、刘裕等由谢玄一手提拔的寒门武却皆是对其暗生不满,此乃后话不提。
正当席上觥筹交错,诗酒唱和,和乐融融一派风流之际,忽有一道少年音含笑高声地打断了此刻的好气氛:“诸位好生雅致,踏春赏景,怎就忘了知会本王一声?”
谢玄与王恭互看一眼,连忙扶膝而起,迎下阶去——那不请自来的翩翩公子可不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相王世子司马元显么?于是唬地席上诸人齐齐起身,对着司马元显叩拜下去:“参见殿下。”
“诸位请起,今日不在朝中,不必拘谨。”司马元显脚不沾地地领着王国宝排众而入,在王谢二人面前站定,侧着头笑微微地道,“小王兴之所至,突然叨扰,二位不会不欢迎吧?”他今日一袭鹤氅,长袍广袖,峨冠博带,望之飘飘有如谪仙,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姿动人,比此时亭中任何一人都更似个潇洒清谈的世家贵介,丝毫也看不出平日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魄力来。
谢玄淡淡一笑,抱拳道:“殿下言重了。今日本就是友人小聚,何敢相烦?”
司马元显摘了鹤氅,随手丢给王国宝,自己自顾自地迈步走向主位,提袍落座,方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谢玄:“是么?昔日小王屡次相邀,谢都督都婉言相拒,小王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访了。”
席间顿时一派静谧,众人皆大气不敢出,连根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地一清二楚。谢玄面色不变,从善如流地恭声答道:“西川谯纵之乱未靖,朝廷须时刻谨防其东来滋扰,末将重任在身,不得不常驻京口与石头城,练兵督军,未敢稍止,故而无暇回京向王爷请安,还望恕罪。”
司马元显凝了神色,微一眯眼——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谢家宝树”敢对他如此说话!偏偏又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教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王国宝察言观色,知道自家主子不想与谢玄交恶,如今又有点下不了台,便指着左近那张编制精巧的竹簟开口插嘴道:“这六尺簟手工了得,一望便知非是凡品,不知是哪位大人的爱物?”
王恭倨傲地瞟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此乃在下自会稽所得。世人常赞秘书丞大人‘后房伎妾数以百计,天下珍玩充满其间’,这区区鄙物倒是难得能入得了大人法眼。”
王国宝本只为转移话题,谁知却正好撞上王恭这刺头,又被大肆讥讽了一番,正在尴尬之时,司马元显忽然发声道:“既国宝难得喜欢,王大人何不成人之美?”
王恭顿时一愣——一席六尺簟固然不值一哂,但他一贯刚直不屈,与王国宝交恶亦人所共知,若此物由他转赠王国宝,会给人留下多少话柄?然而他可以尽情讽刺同族晚辈王国宝,却不敢真对司马元显放肆无礼,遑论拒绝?明知司马元显是故意给王国宝撑腰而扫他颜面他却不敢不从,只得冷着张脸命仆从将六尺簟好生卷起,送至王国宝身边,自己则不管不顾地望原地盘膝一坐——摆明是一副怨气丛生抗拒不满的模样。
司马元显微乎其微地一皱眉,对着王恭语气一沉:“中书令大人自会稽还,故应多此物,当不至吝惜吧——小王府里尚有几件不入流的缀宝竹簟,今日就送到大人府中以为交换,可好?”
他语气随和,意思却重,王恭一愣,登时不知如何作答,谢玄曼声出言道:“殿下有所不知,孝伯兄刚正廉洁,身无长物,如今以簟相赠,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并非有意为之。(注2)”王恭见谢玄解围,连忙顺着应承下来,司马元显这才收了不虞之色,笑道:“此物小王本谓卿多,故替人求耳,如今看来,是小王的不是了。”
王恭连忙告罪逊谢不已,众人续宴,然有司马元显这尊大佛在,无人不噤若寒蝉,又岂敢尽兴喧哗?唯有司马元显很是自在地喝酒啖食,堪称快哉。酒过三巡方才起身道:“天色已暮,恐皇上晚间还要传召,小王先走一步了。”众人连忙起立相送,司马元显却一摆手,命他们止步:“只须都督一人陪送即可。”
谢玄本没想一路陪送,如今却被点了名,只得亲自送人下山。
石头城环山而筑,地势陡峭,止有一条羊肠笑道可供上下,司马元显与谢玄并肩在前,将王国宝等一众随从抛在身后。司马元显一面行走一面探头俯望山脚之下的滚滚长江东逝水,谢玄刚欲出身提醒他小心足下,便见司马元显一脚踏空,一记踉跄,忙伸手将人扶住,低声道:“殿下当心。”
司马元显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顺手攀住他的手肘,轻轻一笑道:“谢郎果然还如当年一样待我。”
谢玄松手退开,平平淡淡地道:“末将不知殿下何意。”
司马元显却不如他意,反手一把攥他的袖角:“昔日父王将我送至谢宅让你教导我文字武艺,三五年间与你寝食起居皆在一处,宛如师徒,这份情谊,谢郎忘了?”
夕阳斜照之下的谢玄依旧温润如玉,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冰冷:“末将才疏学浅,教不出殿下这样只手遮天的俊杰。”
司马元显不怒反笑,当下一扯嘴角道:“都督是怪我架空父王,把持朝政?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但你非凡夫俗子,难道看不出如今的东晋朝廷门阀林立,如一盘散沙;国家大计,需要的不是百家争鸣而是一代权臣!?父王老迈,耽于酒色,已不适合当朝理政,而我司马元显,代之有余!”
谢玄冷淡地撇开头去,嘴里道:“殿下莫忘了皇上年将十八,已可亲政。”
听到谢玄提及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安帝,司马元显颇感有趣地抿嘴一笑,道:“我差点忘了谢郎如今官拜太傅,等同帝师,难怪这般袒护那皇帝徒儿——既如此,又为何厚此薄彼,不肯认我?同为司马氏的皇族血胤,我与皇上,有何不同?!”
谢玄闻言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地直射向他,断然喝道:“王爷慎言——此话等同谋逆!”
注1:“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非南朝文字,此处借用。
注2:王恭“身无长物”一典出自于《世说新语》,原为王忱(亦是太原王氏族人)向王恭索要竹席,此处因剧情需要改为王国宝。
118、第一百一十七章
听到前方的声响异动,随后的王国宝知机,立即率领诸侍卫随从驻足止步,原地等候。
司马元显眸色深重,波光流转,定定地看向谢玄,半晌后轻笑道:“皇上是小王堂弟,彼此辈分相当,固而有此一说。都督又何必这般动气?”
谢玄定了定神,退后半步向他躬身一拜,肃容道:“是末将失礼了。末将军务在身不敢远离,请恕末将不能礼送之罪。”说罢也不管司马元显是何神色,作何答复,当即便拂袖而去。
王国宝待人走远了方才踱步上前,冷笑道:“谢都督好大的气派,连殿下的面子都敢拂逆!”
司马元显双手拢袖,当风而立,望着他绝然而去的背影忽而一笑:“‘谢家宝树’么,理应如此。”若非如此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攀折下来又有何快意?
王国宝知道虽在朝廷之上政见相左,但司马元显待谢玄远远不同于王恭之流,非是自己能够中伤离间的,便赶忙将矛头一转:“谢玄手握重兵,为我大晋中流砥柱,倨傲一些便也罢了,但那王恭,一介酸腐,沽名钓誉,也敢与殿下公然作对——”
司马元显随手一摆,淡然道:“我知你与他势成水火,但王恭此人并非你想象中是个不知变通、刚直不阿的‘强项令’,否则不会不敢直接向我进言,而转向父王上疏弹劾你——这就是他难得的迂回圆滑之处。何况他如今有三军统帅谢玄做靠山后盾,轻易动他不得,你再加忍耐便是——须知来日方长。”
司马元显所指的乃是去年王恭自京口军营返回建康,因王国宝的幕后靠山司马元显性情苛酷,生杀由己,从不手软,他便没有硬碰硬而是转向“相王”司马道子辞色严厉地进上了一道文疏:“主上谅闇,冢宰之任,伊周所难,愿大王亲万机,纳直言,远郑声,放佞人。”所谓“佞人”者自是直指王国宝。司马道子沉醉酒色,明知大权旁落已悉数操与其子司马元显之手,就连亲信王国宝也已投靠司马元显,干脆就把这烫手山芋原封不动地丢给了儿子,司马元显最厌人驳他面子,这才有了王恭外调建康出镇会稽之祸——当然,也是因为司马元显顾忌谢玄未下狠手,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此举反倒为王恭更添人望,得了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
王国宝则不料司马元显洞若观火,直接将此事来龙去脉自己心中阴私说了个通透,只得唯唯答应。下到山脚又赔笑道:“殿下离京大半日想必也乏了,回去不如就改坐马车,也好松泛一下筋骨?”司马元显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地命人牵过坐骑:“我非文弱无用的世家贵介,岂会因区区半日的骑马射猎而叫苦?”王国宝立即改弦更张地赞道:“殿下少年英勇,自然不惧劳苦。微臣近日新寻得几处销魂地方,艳童妖妇应有尽有,不如领殿下前往消遣解乏一番?”
司马元显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国宝,忽然执着马鞭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刮,笑骂道:“你前些年就这么伺候父王的?难怪我父王越发耽于酒色,身子发虚,全是你引得他水陆并济无所不为!”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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