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24节
此刻一直贴身随侍的小厮杨平已捧着兰汤迎将出来,谢玄除了甲胄,复微微躬□去净面洁手——这原是王谢子弟世家习惯,纵使行军打战亦无中断,刘裕出身寒门,对此自是不以为然,这时就一屁股先坐下了:“依我看,慕容永是员虎将,就算燕帝肯割让洛阳等地,你也不能轻易就送他回去。”
谢玄将软巾随手递予杨平,才提袍落座,转向刘裕道:“你一向心思活络,必有妙计。”
刘裕忙趁机进言道:“他可是保命符,当然要牢牢攥在手里,今后若能在河南扎根,固然是好;如若有朝一日要撤回江左,无论交给慕容垂还是慕容永,我们都可坐地起价,岂不是一本万利事。”
谢玄似笑非笑地看向刘裕:“果然好—个寄奴,这是让我做个言而无信之辈,从此见笑于天下?”
刘裕如晴天霹雳一般,慌忙跪下认错不已——谢玄在他心中——应该是在所有北府军官兵心目中皆如天人,他从军这些年,出生入死不知凡几,为不就是在他面前脱颖而出,如今却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见疑得罪于他,实在是得不偿失!
谢玄曲指叩案,缓声道:“战场杀戮,死生有命,拼力而搏,与人无尤;然则谢玄从来一言九鼎,诺重逾山,岂可反口失信,贻笑大方!寄奴,谨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裕冷汗涔涔而出,唯唯伏地告罪而已,待他退下,杨平方才从后面转出来,撇了撇嘴,“果然是是市井之徒!”
谢玄本也在思索刘裕之事——他本是爱惜人才,这才破格提拔他这寒门武人,一路悉心指点,谁知此子刚愎刻薄,怕将来也不是好降服之辈。此刻他鼻端忽又窜进一股熟悉香味,谢玄皱了皱眉,便打断杨平抱怨:“不是说了,军旅之中不必焚点此香。”
杨平忙道:“自然不是特意熏香,想是从家中带来衣物沾染上了,余香不退。”
谢玄这才面无表情地恩了一声——他出身世家又礀容出众,少时多与五陵少年贵介子弟游街伴读,耳鬓厮磨朝夕相处间亦染上不少花间习性,尤擅调香之道,当年所制一盅紫罗香风靡建康,王孙公子无不趋之若鹜,彼时家主谢安得知此事,便招来侄儿与其戏言相赌,并以谢玄平日最钟爱一套调香器具为彩头,赢了之后当着他面将所有家什付之一炬,而后温和地笑对谢玄道:“吾家芝兰玉树,不染亦馨,亦可光耀门庭。”谢玄何等聪敏早慧,当即明白叔父之意,当即满面通红地双膝跪地,将随身香囊绣帕等配饰一一摘下亦投入火中,从此之后,谢玄深以纨绔习性为耻,他不着华服,不尚清谈,不喜玄学,戒了一切富家子弟坏毛病,从军领兵之后更生恐旁人再看出一丝半点“女气”来而暗中轻视,更是着意小心绝不示弱。唯有其早年所制紫罗香至今依旧钟爱,致仕在家之时常得熏焚,十余年过去他周遭亲友早已习以为常,叔父谢安死后,他继任家主,族中自是无人再去提及这段公案。思虑一滞,他又不自觉地想起昨夜任臻命人送来锦袍——他本一直以为任臻个性磊落、光风霁月,是个顶天立地男儿丈夫,方才与他惺惺相惜,隐隐神交,谁知他帝王之身竟也会处心积虑地曲意奉承投其所好——却是为了他爱人而故意为之——还是以这么个他最不欲人提及的一点心病!
谢玄表面上雍容淡然,骨子里却依旧存着一份与生俱来心高气傲,无论他境遇如何,是起是伏,也灭不掉改不了。于他而言,任臻为了旁人对他如此“刻意费心”,还不若明刀明枪地与他酣战一场。
杨平又转身奉上新茶,一面还想要对他眼中天字第一号“泼皮无赖”再加腹诽,却忽然闻得军营之中一阵喧哗,主仆二人皆是诧异——北府军纪律森严,从来没有胆敢无故吵闹之人。谢玄眉间轻蹙,忙弹衣而起,冲出门去,见北军营果然乱象陡生——那可是慕容永关押之地!
他不敢大意,连忙疾步而去,不多时便被刘裕迎头拦住:“都督,慕容永方才竟欲逃营,已被末将制住,重新关押。”谢玄无声地舒了口气,拧眉道:“不是命尔等严加看管,怎还出如此纰漏!”
刘裕低头道:“慕容永想是听说燕军围城来救之事,便利用军中造饭士兵换防之刻制服守兵,再易服逃出——不过都督大可放心,末将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燕军俘虏分割开来秘密看管,就凭他单枪匹马,慕容永就算是温侯在世也难逃生天!”
谢玄微一点头,但到底放心不下:“慕容永悍勇多智,不可小觑。定要秘密看管,着意小心——务防走漏风声、燕军劫营!”有慕容永在手就如扼住蛇七寸,他虽笃信任臻不敢舀慕容永生死当赌注,但兵者诡道也,万不可大意轻敌。
谢玄弯腰入内,再见慕容永之际,便见他已被五花大绑,牢牢缚在柱上,身上果还穿着晋军兵服,只是他身材高大,又束发结辫,迥异于南人,这才被小心谨慎刘裕看出了破绽而加以围捕。
谢玄命人给他松绑,袖着手在他面前一张胡床上缓缓落座,微扬下巴朝他一点:“看来们军中伤药疗效甚好,上将军那一身伤已然大好,都有气力大动干戈了。只是上将军身为贵客,就是要回去,也得依礼相送哪。若是麾下士兵一时大意,误伤了上将军,却叫谢某如何赔得起?”
慕容永闻言,立即猜到任臻已与谢玄碰过面,且已有了某种协定——能让眼前此人答应放人,可想而知是怎样巨大代价。他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陈杂,表面上却一丝慌乱不露,自顾自地默不作声。
谢玄一扬手,杨平低头捧过一件玄色锦袍,他起身接过,亲自披在慕容永肩上,笑微微地续道:“这是他送来一件外袍,谢某不惯穿人旧衣,这便借花献佛吧。古往今来,受俘之将纵使获救,回国之后都因伤了皇帝颜面而一落千丈——想来上将军或可免此厄运,说到底实在羡慕们君臣之情,没想到他为了竟肯割让河南之地,甚至——”他微抬起头,在他耳畔轻声道,“交出传国玉玺。”
慕容永脑中如同炸雷一般,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他一把按住肩头衣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谢玄,嘴唇哆嗦着却不能出一言——他如何得知!而他又。。。怎能舍得!
谢玄直起身,光华内蕴眸子注视着心防松动几欲崩溃慕容永——再强大再坚毅内心都有弱点,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无坚不摧。他柔声道:“上将军身份贵重,自当以礼相待,只要您安心等到谈判交易之日,何愁不能与君再见?”
慕容永呆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向谢玄——面前这个俊美将军眉眼含笑,渀佛春风化雨,只是当那绵延雨幕扑上心头,才晓得他连笑都冰冷刺骨。他张了张嘴,待谢玄微微侧头倾听,他才认真而严肃地道:“几时能开饭?方才活动了一番筋骨,早已饥肠辘辘,都督既以为客,该不会慢待至此吧?”
这下换谢玄愣住——这个慕容永果然非同一般——当真是嘴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须臾过后他含笑点头:“这个自然,谢某即刻吩咐人为上将军备膳。”
慕容永满不在乎似地向其道谢,一丝异样皆无——都说江左谢郎,最擅攻心,果不其然耳。三言两语便能挑地人愧疚难当,字字诛心,恨不得一死了之。只是他慕容永,再也不会像当年固原之战时那样意气用事了——一死何难?独留心爱之人追悔痛惜甚至以身相随才是天下至苦至悲至痛至憾之事!他要活着,无论前途,生死不弃!
直到众人退下,慕容永才攥着那袭锦袍,失魂落魄似地盯了许久,最终缓缓地将头埋进淡香萦绕衣料之内——那暗纹锦缎花纹间,依稀不明地绣着两块简简单单图腾,似字非字,这世间却只有他二人能心领神会——那是简体“平安”二字。
想那谢玄再明察秋毫,也难发现个中真意。
任臻千方百计只为让他知道他不要他再逃营,不要他再犯险,他要他安心静候,他要他相信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换他脱险。
若能得平安归来,纵使倾尽天下又有何妨。
虽得了任臻口头约定,谢玄却丝毫不敢轻敌大意,日夜不懈地操兵巡营、加强城防之余,亦密切关注城外燕军动态。
任臻为示诚意,已下令大军后退十里驻扎,而被困慕容永亦似放弃了逃亡,神色自若地当起了人质。
五日光阴悠忽而过,谢玄果然收到了对方来函,依旧约在凤凰岭下单独相会。他下意识地合上书函,凑进了一闻,果然再无紫罗之香。他冷冷地一扯唇角,猜到是因为换俘毕竟有失一国大将之体面,故而要特意避人耳目,任臻倒是为了他考虑周全,细心体贴到了极致。
刘裕则坚决不同意单刀赴会——他如今是再不敢说甚扣着人质坐地起价等事了,只是觉得兵不厌诈,燕帝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焉知不会设伏报复?
谢玄此番倒亦以为然,便交由刘裕布置,另带一部精兵暗中尾随,以策万全。
临行之前他特意故作闲适地换上一套广袖儒衫,长笄束发,风度翩翩,宛然一个浊世佳公子。谁知到了约定地点,便见任臻已披挂整齐,手提银枪、胯骑战马地侯在原处,一身明光铠耀目生辉。
此情此景,恰与数日之前调了个头。
纵是气氛肃杀,情势紧张,谢玄亦不免一脸黑线又暗自摇头一笑——眼前这个男人当真从不按常理出牌。
任臻在马上拱手抱拳,遥以致意,目光已飘向谢玄身后那辆遮地严严实实马车:“东西已经带来,都督可以放人了吧?”
谢玄好整以暇地道:“皇上未免忒心急。那‘东西’总要让先勘验一番,开开眼界也好。”
任臻不耐似地皱了皱眉,扬手命随侍在后兀烈捧着一只紫檀木匣拍马上前,至谢玄面前微微开盖,露出一角莹润白玉。
谢玄就是再泰然淡定,此刻也有些呼吸急促——这便是和氏璧所制传国玉玺!自始皇帝起历任帝王皆以此为正统之象,代代相传,惜当年西晋八王之乱之后,神州沉陆,琅琊王司马睿不得已率中原士民衣冠南渡建立偏安江左东晋王朝,虽自居正统,却一直没能重获传国玉玺,至今已近百年,乃是南朝政权最大心病——若今日真由他立此掣天大功,谢氏满门也与有荣焉!他定了定神,抬手一招,杨平掀起帘子,慕容永在一名东晋武士押送下,步下马车。谢玄亲自陪同着,一步步走向任臻。
二人已阔别半年之久,如今陡然再见,竟是相对无言。任臻眼风一扫,见慕容永一袭素色武袍,别无外伤且双目清朗、神色如常,想是未曾吃什么苦头,便赶忙调开视线,不再看他,转头对谢玄道:“谢都督果然守信。这便交换吧。”
谢玄点了点头,稳稳地接过木匣:“余下在押燕军俘虏,不日亦送返贵军营盘。如此,谢某便生受皇上这份大礼了。”他面上淡定,手下却已本能地去开那木匣,因为动作甚急,他手指被打磨锋利匣口边缘割破了一道口子,他满不在乎地在纳入唇中一吮,便又急着去翻看里面那沉甸甸白玉方玺,正面果然印着八个鲜红古纂文字——“受命于天,既笀永昌”。
谢玄不禁一阵目眩神摇,全副精神顿时被它尽数吸引,反复摩梭数遍,忽然一愣,下一瞬间已一摔木匣,一跃而起,如苍鹰搏兔,直朝任臻袭去!
慕容永却似身后长眼了一般,横臂一展,便半路将人截住,借着风势侧身一黏一带,由此卸去了谢玄大半攻击,继而握掌成拳,先发制人,猛地轰向谢玄——当日有伤在身反抗不得而被谢玄设计俘虏之事一直是他心中隐痛,如今谢玄故作大方让他伤好了七七八八,又早就憋着一股鸟气,出手岂会留情?自是招招狠疾,旨在致命。
谢玄虽武技出众,但自加冠礼之后便自重身份轻易不肯与人拳脚,如今却发狂似地出手如电,攻多守少,不管不顾地硬要突破慕容永防线,却每每被慕容永拦下,他愈急躁,脚步便愈加虚浮,招式更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忽而慕容永单刀直入,一招锁喉,竟欲取其性命!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风声响起,一杆银枪破空掷来,虽朝谢玄袭来,却也无形中阻滞了慕容永杀招,谢玄退开半步,却不领情,直瞪着在马上观战男人咬牙切齿地道:“任臻,以诚待,焉能使诈!”
话音刚落,任臻便亦跳下马来,主动加入了战局,但见他揉身而上,将再次缠斗成团二人从中分开,又顺手抬肘,挡住了谢玄猛力拍来一掌,面露惊诧地道:“分明是谢都督出尔反尔,现下却反怪责?”
谢玄气地发颤,尤厉声道:“这玉玺是假!”谢家宝树从来淡定自若,谈笑用兵,何曾如此失态过?然高手过招,胜败皆在一念一瞬之间,他一岔气一分神,便被一旁觑机而动慕容永抓住了一处破绽,一记重拳自一处极刁钻暗处巧妙至极地穿出,直接轰上了谢玄要害,与此同时,怒极攻心谢玄猛一剧咳,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下一瞬间,他已落入慕容永掌控之中。
耳后响起杨平惊呼痛哭之声,他已被兀烈制服,见了这惊心动魄一幕却还是发疯似地叫着“公子!”便奋力挣扎地想要奔来。谢玄则怔怔地望向手心里纵横交错暗红,脑中似有一道道闪雷劈过,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利箭一般地射向任臻:“还不至如此不济。。。是早就下了手、落了毒!。。。处处小心,究竟是何时着了道?!”
如今胜负已分,任臻看着被牢牢禁锢着尤一脸不缀谢玄,心里却无声地叹了口气——若非万般无奈,他何曾想与这株芝兰玉树闹地如斯田地?他前行数步,放柔了声音道:“那不如先请都督告知,究竟如何得知传国玉玺之事?”原主人苻坚绝无可能泄露消息,只有燕国能出入宫禁参政知事权贵方有机会——他身边究竟还有谁是东晋眼线!
谢玄暗中提气,便觉丹田之内空空如也,慕容永在他好吃好喝“款待”下又已痊愈,如今五指成爪,如铁钳一般压制着他死穴,他自然已无法脱身。但他此时已经平静了情绪,闻言便冷哼一声,拒不回答。慕容永手下加力,已深深掐进谢玄咽喉要害,他冷冰冰地开口道:“在下不比都督高风亮节,以德报怨,若都督不肯合作,只怕难存七尺之躯于世!”
谢玄这下连哼都不哼了,漠然地挺着背,目不斜视。任臻眼见慕容永眼中凶光陡现,情知一贯阴鸷记仇他是当真起了杀心——更何况除了谢玄,等于翦除了晋朝羽翼,教他们从此偏安江左——他赶忙轻咳一声,语带机锋地道:“如今大燕欲与晋修好,都督不愿,怎敢为难?那都督既是生平从未见过真玉玺,却又如何看穿这假货,总可告知了吧?”
谢玄沉默须臾,这才哑声答道:“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秉政,权倾朝野,意欲取刘氏天下而代之,便带兵入未央宫向其姑母王政君强行索要传国玉玺,王太后知不能保,便怒将玉玺掷地,斥其狼子野心——玉玺一角撞地崩碎,王莽得之便命巧匠以金镶补,以全四角,怎会如手中之玺一般完美无缺!”
任臻心道一声惭愧,此等轶事寻常人等岂会得知?即便知道,又岂能在这转瞬之间就想到这处破绽?他朝谢玄拱了拱手:“这次救人心切,这才用了阴招,还望谢郎见谅。那日送锦袍乃是浸过鲜卑秘毒‘银环’——此毒味道不浓却极特殊,所以才添了紫罗香以遮掩隐瞒,而慕容永却一闻既知——它平日无碍,但沾染过后一旦负伤见红,便立时溶入骨血,大损心脉,愈是运气行功便愈是加速发作,直至呕血力竭——而亡。”
谢玄闻言,忽而仰头朗声大笑:“好,论谋算人心,甚于!”语气凛冽肃杀,大异于常,任臻微微地皱了皱眉,对慕容永道:“放人。”
慕容永愣了一下,没想道任臻当真这般轻易就放过这心腹之敌,任臻目不斜视,语气加重,又重复道:“放人。”慕容永缓缓地松开手,沉默地退开半步,谢玄一面抬手拭去眼角笑出眼泪,一面森然道:“任臻,要纵虎归山、放龙人海,就别后悔!”话音刚落,袖中响箭猛地破空而出,尖哨着飞上天去。
片刻功夫不到,便听兀烈略带惊慌地道:“皇上,凤凰岭外出现大批北府军!”刀戈?锵,不绝于耳,领兵之将便是那日锋芒初露刘寄奴!
谢玄负手而立,逼视着咫尺之外任臻:“知机关算尽、必有后着——事到如今,何必再遮掩鬼祟!”
任臻一扬手,凤凰岭西麓果有许多人影阴阴绰绰地出现于暗处,阵列林立,披坚执锐,赫然便是燕军这边所布下埋伏了——惺惺相惜又如何,说到底,彼此猜疑、反目成仇、尔虞诈,到头来皆是一场算计。谢玄冷笑道:“相识经年,还从未堂堂正正交一回手,不知谢某今日可曾有幸,与陛下一战!”
胆敢公然挑战一国之尊天下怕也只有一个谢幼度。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任臻却缓缓摇了摇头:“意在救人,从不欲与为敌。”谢玄厉声一笑:“如今陛下想要脱身,怕已非易事!”
忽有一疾马蹄之声破空而来,一骑驰至谢玄身边,却是刘裕滚鞍下马,伏倒在他膝前,急道:“都督,圣旨到!”
东晋王朝虽刚刚册立新君,然军政实权悉数掌于会稽王父子手中。谢玄眸色一闪,神色不虞地道:“建康有何急事?!”刘裕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首犹豫片刻,终于低声道:“西川诸侯谯纵忽然起兵,威胁荆扬二州,朝廷急命都督退出河南,撤军还师以保建康!”
谢玄闻言,气息翻滚,险些掌不住又要生生呕出一口心血来。他不禁抬头,恨恨地瞪向任臻——好一个围魏救赵之计!
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慕容永翻身上马,与任臻并骑眺望着不远处的滚滚征尘,半晌之后,尘埃落定,人去山空,他才低声道:“皇上早已预料如此结局。”
他虽是问句,却语气笃定,任臻亦不否认:“我的确从未真想与谢玄兵戎相见。得知他占了许昌南阳等地的消息,姚嵩便已派遣密使四下活动,一面入川游说谯纵起兵一面入晋四下策动,令晋朝朝廷召回谢玄——谢幼度再英才天纵,一心为国,但只要他一日姓谢,司马皇族就不可能对他真地心无芥蒂。一面用他,一面防他,如何肯将这‘收复河南’的大功白白让谢玄生受而更添人望?从谢玄执意孤军北上,深入敌腹开始,他便注定是场输局。”
慕容永如何不知任臻所言皆是,但尤是语带不甘:“那就这么轻易地放这趁火打劫之徒离开?”
任臻依旧没正眼看他,低头抚弄着赭白水滑发亮的鬃毛,不紧不慢地道:“此时真要与北府军开战,你我可有必胜把握?既无,何不见好就收?”
慕容永盯着任臻的侧影沉默片刻,忽而摇头道:“谢玄乃大燕心腹大患,更甚垂垂老矣的慕容垂,皇上方才已有机会除去此人——”
“我与谢玄并无私仇。河南战祸的确是因谢玄趁虚而入,但他在其位谋其事,何错之有?何况此事归根到底,源于自家内讧纷争,方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尽快拔了那些祸国殃民的毒瘤!更何况——我也爱他——”说到此处,任臻顿了一顿,忽然轻扬马鞭,伸举过来,以柄端抵上慕容永的下颚略微抬起,他偏过头,眯着眼,目光中带着一点勾魂夺魄的暧昧,轻笑道,“爱他的才嘛。永王爷,您这般介意,可是因为心底暗暗地吃他的醋?”
他的态度变化地太过利落,慕容永不禁有些愕然——任臻虽然在私下一贯放荡不羁、无所不为,但绝少在人前这般语带轻佻。随即他反应过来任臻方才是有意逗弄,不禁俊脸微红,撇开视线,断然道:“没有。”任臻舔了舔唇,却不收回马鞭,依旧贪婪而火热地打量着久别的爱人,可笑慕容永身经百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被这□裸的视线逼地坐立难安,半晌之后才终告投降,隐带无奈地唤了一声:“任臻。。。”
任臻自这话里听出了些许求饶、些许情义、些许缠绵,这才收鞭回手,拉过缰绳,调转马头,侧身之时似受用又似期待地瞟了他一眼:“这便暂时饶过你。今夜,我再‘详加审问’。。。”
任臻当晚终究得偿所愿,“审讯”过程中究竟是如何的旖旎风光,便是另一段公案,非外人所能知了。且说当下,远在西燕北疆“养病”的拓跋珪亦终于收到了河南事变的消息,当即震惊地从榻上翻身而起,急命传召叔孙普洛,将文书掷下,厉声道:“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叫穆崇偷袭慕容永!”他千防万防,却料不到是一贯死忠听命的穆崇会出这大岔子!
叔孙普罗一目十行地看毕,登时也给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虽然都是拥护旧主拓跋珪的代国人,但与温和派的老臣长孙嵩不同,他一贯主张先下手为强;这次捅出篓子的穆崇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断然不会如此自作主张胆大包天,拓跋珪这是怀疑自己假传军令,以即成事实逼拓跋珪起兵叛燕!他连忙伏地叩头:“将军明鉴!军令确是已如实下达,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将军阳奉阴违!”
拓跋珪这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阴鸷地盯着他,那叔孙普洛年过半百,宦海沉浮,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却因这青年的目光而一阵寒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辩白道:“若臣欲从中作梗,也要周详计划,不至这般轻率就让穆崇鲁莽行事。此事另有蹊跷!”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只顾听,实则心里已是又信了几分——若他笃定是叔孙普洛别有二心,早就不声不响地除了此人,永绝后患,哪里还有这耐心听他自辩。只是穆崇为人,他是深知的,对他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若说是他自发自为地出兵奇袭慕容永,却又绝无可能——究竟谁从中作梗,陷他于不义!
他不说话,地下的谋士将军们便更是无人胆敢搭腔,气氛正在凝重之际,门外忽然迭声报进:“圣旨到!”这声响如炸雷一般,震地所有人都是一怔,拓跋珪先回过神来,忙命接旨——却是任臻已平定河南战乱回师长安,急召拓跋珪入京“述职”。
这么快?!拓跋珪心中暗道:慕容麟当世猛将,燕军自身内部又纰漏百出,前段时间还险些教那谢玄占了便宜去,怎么这么快就稳定了河南与关中一带的局势?后来战报传至,方知西燕为尽快平息战事已与后燕议和,竟将当年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洛阳城又重新割让给了慕容垂,以换取后燕自河南撤军。这和约看着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实则却是将个烫手山芋抛给了后燕。明眼人皆知洛阳乃九州之中,帝王之都,但是数次战乱几经易手之后,宫室俱毁,连城墙都不及完整修葺,实难固守——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自谢玄重掌兵权后又总想着收复“东都”,北伐中原,如今洛阳在谁手中,就等于得罪了谢玄,给自己招来了一支伺机而动的劲敌。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洛阳守将,正是他麾下最后一个得握重兵的大将贺兰隽!被迫撤出洛阳之后,贺兰隽部必如丧家之犬,实力大打折扣,便只能前来投奔拓跋珪以求庇护。
这连环退敌之策与当□谢玄自河南撤军一样,怕都是那毒谋士姚嵩运筹帷幄之果。
由此可知,西燕宁可割地,也要尽快稳定时局,好能腾出手来“料理家务”——此乃断臂求生之策。
这边厢叔孙普洛急道:“这当口召见将军?一望而知,此乃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将军万万不可轻去!”众人皆以为然,总觉得拓跋珪若然遵旨,必如汉初韩信一般,功高震主而被屈杀。帐下更有一名谋士唤司马许咸者更是□裸地道:“经此一役,燕帝对将军已不会亲信,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骄骑军新战力乏,火速召贺兰隽将军来此,合兵一处,杀进长安去!”
这话虽冒失大胆,却几乎道出了所有人不敢率先出口的心声,一时全场静默,不少人互相示意,眼露赞同之色。唯拓跋珪只是冷冷地抬眼瞟了这位昔日的北凉重臣——当年就是此人怂恿沮渠蒙逊杀兄夺权,北凉被灭国之后,他乔装逃出凉州,便投奔于拓跋珪再谋晋身之途——他知他颇具才干才会起用,却更知此人贪利忘义,出卖旧主,从不以忠诚自律,如今见他区区一言便得众人拥护,心中倒更是起疑忌恨,如何会真信他?只是表面上依旧神色如常、讳莫如深罢了。
一众幕僚武将议了大半夜,依旧无果。拓跋珪自榻上屈膝仰坐,亦是疲惫地阖目道:“先议到这儿——都散去吧。”众人赶忙鱼贯退下,唯有叔孙普洛深知自家主子一贯乾纲独断,越是声色不露越是已有定夺,便特意留到最后欲听他示下。
拓跋珪睁眼,见只有叔孙独自一人候在原处,眉宇间微微闪过一丝阴霾,却又语带肯定地一点头道:“满座急功近利之辈,唯你还知道进退。”
叔孙普洛察言观色,知道这当口绝非拓跋珪属意动手之时,此刻见自己果然猜中君心,便忙哈着腰进一步道:“如若大将军真要入京‘请罪’那随行诸事皆要小心打理,谨防不测——”
拓跋珪摆了摆手便翻身而起,却不做正面回答:“我要先去会一会我那‘座上宾’兼‘阶下囚’。”
拓跋军营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却是戒备森严,看守之人皆是他的死忠私属,从前用以软禁慕容熙,如今则用来招待另一头沦落平阳的猛虎。
亲兵为拓跋珪轻推开门,房内的人似早已猜到拓跋珪的来意,竟未就寝,而是袖着手倚在榻旁专为候他。此刻便是勾起一抹隐带邪气的笑容率先开口道:“大将军如今大权在握,今日难得贵步临贱地,真教我这个俘虏感激涕零啊。”
拓跋珪反手掩门,在他对面落座,凉声道:“不敢。你差一点也窃国得成,龙登九五了——只可惜时也命也,你终究只能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这话极尽刻毒,却惹来一阵放声长笑,末了那人一挥手,吊儿郎当似地道:“大将军没听过东晋大司马恒温那一句名言?‘大丈夫纵不流芳百世,不复遗臭万年!’我沮渠蒙逊棋差一招势不如人落到一败涂地,却从未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难道大将军心中不做此想?!”
拓跋珪眸色一暗,冷冷地嗤笑一声:“那你可知我下一步,又当如何处置你?”
沮渠蒙逊故意佯作思考了一番,方才大喇喇地道:“你费了那么大工夫击溃了我的军队,又将我活捉,想必是想用我为将,攻城略地、征战杀伐罢。”
话音刚落,拓跋珪忽然拔剑出鞘,在一阵龙吟之声中,三尺青锋已瞬间削向沮渠蒙逊的脖子!
刀光在喉头处嘎然而止,拓跋珪居高临下地森然道:“败军之将,大言不惭!我主对你恨之入骨,重金悬赏,如今我便要以你这项上人头回京请赏!”
沮渠蒙逊仰直了脖子,面上甚至还挂着那一抹痞笑,“将军当日截我去路又将我暗中软禁,囚而不杀,难道真不是存心要让我为你所用?如今我沮渠蒙逊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若能助将军将功补过重获圣心,亦算死得其所。”
拓跋珪拧了拧眉,知他已猜出任臻与他君臣离心猜忌已生,只听蒙逊又叹道:“怕只怕——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同一瞬间蒙逊只觉得森然剑锋一闪而过,刷地切去几案一角,拓跋珪咬牙切齿地执剑瞪着他:“你活的不耐烦了!皇上。。。皇上绝无可能杀我!”
沮渠蒙逊嬉皮笑脸地道:“是呀,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亲如兄弟的爱——将哪。还记得当年咱们第一次在陇州相遇,你就像他身边一头忠犬,鞍前马后却未必换的回他一眼青睐。谁能想到五六年时间过去,当年一个寄人篱下的野狼崽子居然也被抬举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拓跋珪略微粗重地喘息着,怒道:“沮渠蒙逊,你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你会。你还会以我这大好头颅做请罪之礼——而后慕容冲,哦,是任臻就会原谅你,解了你的兵权,给你结门贵亲,让你一辈子困在长安城中锦衣玉食——如此君臣相得,不正是你毕生宏愿么?”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冰冷地道:“沮渠蒙逊,你不必使这拙劣的激将法!”
“大将军说得对!在下如今‘激将’是因为你还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如若你不是了——谁还会再为你如此费心?长安城中希望你交出兵权、无为终生的绝不止一个人!”沮渠蒙逊忽而正色厉声道,“你一旦手无兵权,下场怕还不如我!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拓跋珪,你我本是同类人,难道不知只要一日屈于人下,便一日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拓跋珪目中凶光一闪,陡然拂袖而起,竟再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沮渠蒙逊倒是不以为意地目送他离去,半晌后才缓缓地一扯唇角:拓跋珪为人隐忍坚毅,又狐疑多心,如今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与长安分庭抗礼的地步?何况如今起兵他又有几分胜算?!赢的过姚子峻和慕容永的将相联手么?
众人越是异口同声赞成起兵反燕,他便越是怀疑属下结党营私,以谋己利——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反复叛主的司马许咸?他心中已有决断却又夤夜前来探他口风,无非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和司马许咸暗通声气——那个媚骨的贰臣,在张掖城刚刚被围之时就乔装出逃,投奔野心勃勃不安人下的拓跋珪,他恨不得生吞了这叛徒!这老东西素来为求晋身,不惜怂恿主公铤而走险,自然巴不得拓跋珪立即谋反,他好在战乱之中谋求腾达,若他再佯装与司马许咸同气连枝,赞同起兵,则以拓跋珪秉性,司马许咸区区一个幕僚必命不久矣。
其实他们都知道,唯今之计,只有不惜一切的再次取得任臻的信任,才是现阶段存身立命的唯一方法。只是凡是帝王,无论如何地重情重义,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威胁皇权的潜在敌人——何况长安城中希望拓跋珪身败名裂的又岂止一人!想到此处,蒙逊忽然转头望向窗外阴森森的一弦孤月,自语道:“大战在即,内乱又起,妙极,妙极。”
且说关中稍定之时,悻然撤退的北府军已度过汉水,驻防荆州以防备盘踞西川的诸侯谯氏顺江南下,以图建康。谯纵虽趁两晋内乱之际占了西川却不过意在守成,到底没有当年刘备的野心与才具,小规模地与北府军打了几场遭遇战,皆不得好处,未几,即告撤军。谢玄遂率军移驻京口,登永固亭而西望,国都建康已历历在目。
那刘裕本是京口人士,军旅生涯难得归家,他却一步也不曾离开军营——虽然与谯氏数次交战都已大胜告终,但他知道从来淡泊自诩的大都督谢玄近来的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正在此时辕门处虎步行来一员猛将,此人形如黑塔,面呈紫赤,须目惊人,正是谢玄麾下最得力的一名悍将,一直负责驻守彭城的鹰扬将军刘牢之了。刘裕远远一见此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礼,恭敬无比地道:“参见将军!”刘牢之本就是他的老上司,恰是他提拔刘裕于卒武并举荐于谢玄,此刻便摆了摆手,正要大步迈进,却冷不防被刘裕拉住,悄一摇头。刘牢之哪有刘裕那许多机心,便驻足朝内探了探,转头问道:“我特地来向都督问安的——怎么?都督有客?”
刘裕悄声道:“秘书丞王国宝大人方才又求见都督了,这一次带来了西府那位‘司马郎君’的亲笔信——都督依旧是不为所动,不肯回京。”
所谓“司马郎君”,乃指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自孝武帝驾崩,晋安帝即位,东晋政权悉数掌握在会稽王司马道子与其长子司马元显的手中,父子均列三公,起居八座,开牙建府,时人并称为“东、西府”——而近一两年来司马道子日益沉迷于酒色,无心政事,年仅十八的“西府”司马元显竟操纵朝廷忽然解除其父扬州刺史之职而由己任之,兼尚书令,夺权执政,手执牛耳,声势风光一时无两。谢玄镇守荆州,退敌有功,自到京口之后他便屡次派自家亲信——又与谢玄有姻亲关系的王国宝亲自邀谢玄入城“论功受赏”,可谓给足了面子,谢玄却只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话“臣无尺寸之功,却有失地之责”,拒不回京受恩。
刘牢之不由摇头道:“这是第二次了吧。司马元显虽年轻,却素来志气果锐、说一不二,都督纵使恼他那道撤兵的命令,致使河南之地得而复失,却也不好这般公然与其作对。”
刘裕心中谢玄负气之因怕不止为此,却也不好跟自己的旧上峰再说,只得苦笑道:“只盼那位殿下肯看着幼时相伴的‘半师’之份,对都督不加怪罪。否则若再如孝武帝太元年间那般,谢相病逝,相王当权,都督被迫辞官归隐,王谢子弟皆被罢黜,朝堂之上就更无我们这些北府将领们的立足之地了。”
刘牢之因领彭城令,手握兵权,乃是改朝换代都不惧的实权人物,满朝权贵倒多有争相结交的,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元显都对其礼遇有加,倒并无刘裕这般树倒猢狲散的感慨,心中只道:王国宝虽是谢安的女婿,但因投奔司马道子父子,又素来放浪形骸、品行不端,与他家都督的关系甚是一般,自己此刻入内撞见二人相谈未果,反倒尴尬,不若再等一阵。
谁知此番王国宝似奉了死命令而来,竟在内软硬兼施、纠缠劝说了许久,刘牢之岂耐这般久候,正欲发作之时却闻得辕门之外礼乐大作,唱名不绝,未见人先闻声,端的好大排场。却是兖州刺史兼中书令王恭亦入京口军营来探老友了——王恭,字孝伯,前朝孝武帝原配皇后王法慧之亲兄,太原王氏的嫡子传人,自小在乌衣巷中与谢安一家比邻而居,时人所谓“王谢子弟”,正是指王恭与谢玄这般正儿八经的世家之子了。
此人中正刚直,却又自认矜贵,目下无尘,除了少数身具才名的贵介豪门,寻常寒士便是才高八斗亦休想入他法眼——实权显赫如刘牢之,在他眼中亦不过一介粗豪武夫,至于名不见经传的刘寄奴更是不值一哂。因此当刘牢之等主动起身向他问好之时,他也不过随意地拱了拱手,丝毫没有寒暄之意,对一旁的刘裕更是视若无睹,就直接昂首而行扬长而去了。
二刘皆是被他的狂傲气地不轻,刘牢之愤恨地低声道:“老匹夫徒有虚名耳!有甚本事这般目中无人!”刘裕面上却是半点声色不露,只是叹息道:“将军二品武职,并不输他个中书令什么,他当现在还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年代?”
一语中的,刘牢之便嗤声道:“清谈邀名的无用之辈!真起战事,无权无兵能抵什么用!”
刘裕便继续怂恿道:“将军不若此时入帅帐向都督请安——王恭最看不起不学无术、献媚邀宠的王国宝,人前人后都指其为‘王门之羞’,如今正撞在当口上必定不管不顾地对其痛斥责骂;王国宝此人一贯最要面子兼小肚鸡肠,如果受辱场面被将军您看见,那对王恭不是更加恨之入骨?他这个人能先后成为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的驾前红人,数年以来都备受宠信,必有过人之处,岂会轻易罢休?若一再进谗构陷,引司马郎君出手料理一番,只怕那‘清望日隆’的王恭王大人以后这日子可也就难过了。”
刘牢之想了一瞬,嘿嘿一笑,指着刘裕的脑袋道:“借刀杀人还兵不血刃——好你个刘寄奴!当年看你与人在市井与一帮子泼皮无赖赌钱的那股子狠劲儿就知你小子非池中之物!所以都督此番用兵河南,我特特地举荐你为北府参军,随同出征——须知我刘牢之出身寒门,能有今时今日之位,全靠当年淝水之战的赫赫战功!怎料西川谯纵偏在此时进犯荆州,朝廷只得下旨退兵放守,好不容易才得来许昌、南阳亦只得弃守,白白浪费一个北伐中原、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也无怪都督近来总是因此气恼不甘。”
刘裕自然顺着他的话头也发了几句牢骚,待人走后他才在原地吐出一口浊气来心中暗道——刘牢之军功再大,到底见识浅薄。谢玄这般人物怎会为一城一池暂时的得失而挂心怄气?
他筹划周详,所图所谋却终究成空——那个人,非敌非友,似恩似仇,彼此棋逢对手,但最后关头却还是输了一筹——谢玄这般心气儿,岂能甘愿,怎不愤恨?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刘裕口中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初平战乱、回到长安,却没有一点儿也未感到轻松,因为一场更为重要的战役即将打响,轻则三军易帅,重则——动摇国本。
他既一脸凝重,分坐左右首位的姚嵩与慕容永便也一言不发,文武臣工更是噤若寒蝉,整个宣室殿内一声咳喘不闻,直到殿外脚步声起,所有人顿时循声望去,一黄门侍郎疾步捧卷入内,连气都来不及喘,双膝一点地便急禀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上表——‘自穆崇叛国,臣夙夜难安惶恐至极,焉有面目再统领三军!望皇上恩准臣抱病躯残体即日进京请罪!”
穆崇突袭慕容永事败之后,即东逃投奔慕容垂,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身后的拓跋珪,朝上一片喊杀之声,事到如今拓跋珪竟还有胆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闯这九死一生的龙潭虎穴?!
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诸人皆是神色各异,任臻垂下眼睑,面色淡然地道:“将军有心,朕自准奏。”
宣室殿议政已毕,慕容永回归府中依旧是心事重重,一见喜出望外率众迎出府邸的李赧儿也无甚心思敷衍,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独自一人朝书房走去——穆崇起兵偷袭在先,东逃后燕在后,十足十的叛国之罪——天下谁不知道他是拓跋珪的心腹大将兼结拜兄弟,到了这个地步,拓跋珪还敢独身进京“请罪”,当真是胆大包天极了。
他在自家的“知墨堂”前停下了脚步,看着虚掩的房门微一挑眉,便推门而入。
背光而立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从他一笑:“王爷叫在下好等。”
慕容永顿时冷下脸来,随手阖上门道:“几时尚书令姚大人也能这般随意进出河东王府了?”
姚嵩倒不生气,甚至正儿八经地先躬身做了个揖,诚恳地道:“子峻来负荆请罪,自要掩人耳目些。”
慕容永神色不变,只管袖了手坐下,懒散似地道:“哦?姚大人智珠在握,也会犯错?”
姚嵩自袖中摸出一只精致木匣,里面乃是疗伤圣品长白野参,双手推送至慕容永面前:“事出紧急,子峻没有与王爷相商便贸然行事,却不承想险些酿成大祸,若王爷有个万一,子峻便是千古罪人——如何不算大错大罪?”
慕容永冷笑着打断他道:“你这番话在我面前提也是白费工夫,仔细想想如何对任臻解释。”
“相信王爷绝不会供出在下主谋。”姚嵩舔了舔唇,话锋一转:“你我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依旧是那一句话——外敌乃四肢之疾,内鬼为心腹大患!故而为除拓跋珪,在下铤而走险亦不足惜!若当日你我立场互换,是子峻身陷险境,想必王爷亦是如此当机立断该舍则舍——原因无他,皆为一人耳。”
他如此开诚布公,慕容永心中微一触动,便是原先真堵着一口怨气,此时倒也无从发作了。“不必说了。我能脱险,也赖你在暗多方活动,狠狠将了那目中无人的‘谢家宝树’一军,终叫他劳军疲师却无功而返。”他摇了摇头道,“姚嵩,你的确聪慧过人,却未免太过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拓跋珪敢回来,无非是相信任臻不会狠心当真一下便置他于死地。你难道不知,皇上向后燕暂时服软握手言和还有一大原因就是要中山方面交还叛将穆崇。你就不怕到时拓跋珪与穆崇当面对质,揭穿你才是穿针引线的幕后主使?”
“我姚子峻做便做了,从不知怕!穆崇能够东逃后燕,乃是我网开一面有意纵之,否则就凭他那点子兵,如何能逃得过任臻天罗地网的追捕?莫说他未必回的来,就算后燕的慕容垂首肯放人,一时三刻也到不了长安。在此之前要尽快叫拓跋珪伏法,那么让他别无对证百口莫辩还不够——”姚嵩说到此处,忽然再次躬身一拜,“这便是我来恳求王爷相助之因了。”
慕容永知道重头戏终于来了,便端起案上清茶,一言不答地等他继续:“拓跋珪有胆进京一是看任臻重情不会轻易治罪,二便是贺兰隽如今还是在外拥军,朝廷真要对他下手也要掂量一下万一兵变的后果。而如今满朝文武也多得你我授意,皆要严惩拓跋珪,皇上即便不会一见面就处死此人,也不得不碍于法规刑律而将其扣押审问,在此期间,只要有贺兰隽部的‘死士’劫狱未果,那便坐实了拓跋珪的谋反罪名,自古谋反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大罪,一旦坐实,我便会领衔百官上表请诛国贼,纵使他贵为九五之尊亦没得转圜,届时,他不杀也得杀。”
慕容永抬眼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原来你是想让我的兵乔装贺兰隽的人暗中劫狱?再把这盆脏水扣到拓跋珪与贺兰隽的身上?”
姚嵩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普天之下,这个忙我也只敢求助于王爷。”
慕容永并指朝他虚虚一点:“姚嵩,你可知这形同欺君逼宫。”
姚嵩昂首朗声道:“子峻问心无愧。”
慕容永片刻之后一叹道:“你想的到的,我只怕拓跋珪亦早有防备。”
果不其然,就在姚嵩等人还在暗中布置之时,又一个石破惊天的消息传进京城长安。
贺兰隽也上表请罪,愿解甲入京受审。脱胎于虎贲营而在短短三年内迅速发展的拓跋军已达十万之数,甚至与骁骑三营总数相当,成为西燕最举重轻重的一股地方军事力量,主帅拓跋珪,副将贺兰隽,从来遥相呼应、互为表里——朝中许多人都揣测那拓跋珪还有胆子入京待罪,所恃者惟依然在外掌管兵权的贺兰隽一人——朝廷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易定他的罪。然而就在这当口,二人竟肯同时解甲进京,却难道是因穆崇叛国之事真心请罪来了?
姚嵩对此自然嗤之以鼻,但原先想以贺兰隽劫狱之事构陷拓跋珪却也成泡影,不由大骂拓跋珪奸狡,无奈之下只得再行别计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