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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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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臻微一颔首:“不仅是为了报天水之仇——这野猴子心狠手辣又惯会扮猪吃老虎的,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不管是为了后凉还是大燕,此人都留不得。”

拓跋珪本就深恨此人,他精心挑选带在身边的百余虎贲卫士,在天水湖几乎因他而被屠戮殆尽,故而此刻恨不得把头给点断了,却不免还是有些疑虑:“可现在我们毕竟是在姑臧皇宫,沮渠蒙逊又是有官职在身的将军,在这地界想要除了他再全身而退。。。只怕不易。”

任臻此刻已将密信写完,一面亲自火漆封印一面不假思索地道:“自非易事,但沮渠蒙逊又不可能一直滞留宫中,下手的机会么,自然是找的到的。”

拓跋珪一点就通:“姚小侯?”见任臻点头,便在心中暗自纳闷:姚嵩千辛万苦地潜入凉宫之中,至少在表面上与沮渠蒙逊一样,都是为吕纂办事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肯倒戈襄助他们?难道真只为了给任臻出气复仇?他张了张嘴,却到底噤声不语,将那半截刚欲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因为有关姚嵩的怀疑,他知道说了也白说,任臻对他再信任也高不过与姚嵩去。正因为——对任臻而言,他疏不间亲——就这么明白浅显的四个字,他陡然想起,竟平白觉得有几分刺心。

但这份刺痛,此刻却半点也彰显不得。拓跋珪接过密函,又从怀中掏出一纸名单递给任臻,自己顺势跪下,仰面望向他,低声道:“皇上,我若离开姑臧,您身边仅有几十名虎贲卫保护,务必万事小心。这纸名单乃我安插进禁军与护龙卫之中的人手,万一事有变故,可立即召集他们护送您离开姑臧。那沮渠蒙逊能除则除,如若不行便算了——我们来日方长。”任臻见他这般恋主,眼神中满是关切,不由心中也是一软,携了他的手道:“你放心。在姑臧城中,若有万一,自有人护我周全。”拓跋珪知道这说的必是苻坚,心下冷笑,面上自然还是一派忠心眷恋,点头称是。

二人来来回回地议定了事,末了任臻忽然叫住他,自腰间摸出随身不离的那只匕首,塞进拓跋珪手中,沉声道:“慕容永这人我深知的,无比忠心却也无比狠心,他在事成之时会顺手除掉他认为一切有可能危及鲜卑慕容统治的危险人物。他素来忌你,只怕你此次孤身返回长安会有不测,你贴身带着这龙鳞匕,见之如朕亲临,慕容永思前想后,亦不得不手下留情。”

拓跋珪双目一热,默不作声地接过匕首,却突然抬起头来直视任臻,四目交接间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在乎坐江山的是不是鲜卑慕容氏,只要是你,我便一世不叛——”他退后一步,重新跪下,磕头拜别:“吾之心愿便是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而后扶膝起身,匆匆转身离去。

拾级而下之时,陇西白炽的日光刺地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伸手覆额荫蔽双目,眼中却还是如同心中一般又热又痛:苻坚也好,慕容永也好,任臻对他们都是真感情。但即便彼此之间有极深的牵绊,却又不得不相互防之戒之,落地这般痛苦——他不要重蹈这覆辙!要不就成为他身边的唯一的倚仗,不离不弃,终此一生;要不就一举成为他的主宰,凌驾于他之上教他此生此世永远逃不开离不了!

第六十七章

吕光大军一离开姑臧,吕纂果然将相关事宜密告姚兴,言及吕光此次带去的兵马乃是绝对忠于自己的亲兵中军,说是劳军,但数万大军不是朝东南出大震关与吕绍和沮渠男成会合,而是北折出关山而入并州,虎视眈眈,意在固原。姚兴便派心腹大将狄伯支陈兵以待,扼守关山口打了一场大伏击,纵使吕光乃是用兵多年的宿将也吃不住这当头棒喝,一时丢盔弃甲、退入山中,音讯全无,后秦军心大振,加上虽失萧关但依旧有黄河天险,竟也凭此挡住了杨定与男成两方夹击,杨定心中谨慎,男成心怀暗鬼,便不约而同地止兵不前,战局便随之一变,重新胶着。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次日果然因擅权一事“斥走”了拓跋珪,又大大地抚慰了一直被拓跋珪明里暗里架空欺压的摩诃,笑微微地道:“你未必输给那个无礼的小狼崽子,加以拂拭将来也能出兵放马——可有想过跟我回长安去那处繁华可远甚姑臧。”其实他心中未必有多看重摩诃,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招揽人才,谁知摩诃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平平静静地道:“末将资质驽钝,只怕不堪皇上大用。而且我是氐人,这条命是天王救的,这辈子都会留在天王身边,不作他想。”任臻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他记得这摩诃当日还很是“喜欢”他,怎么现在没声没息就被苻坚拉拢过去了,作为君主,他当真在用人之上还比不得苻坚么?

不过他也就是不忿地想想而已,苻坚在这方面的为人处事,他嘴上不说,心中一贯佩服——除了慕容氏和姚氏这些降而复叛早怀异志的外族人之外,从为他战死的窦冲到杨定再到吕光,说到底虽各有优劣,但都没一个起二心的。他如今的头等大事,乃是在想吕光带兵离京已有数日,他不是循旧路走陇山,而是向北折向关山而出(注1)——关山自古崎岖,他在途中应该会有所耽误,但己方也应当在他站稳脚跟之前亦赶到前线,否则先让吕氏攻占了都城固原,燕军失了先机只能去打怀远,怀远有黄河为屏,除非严冬冰封否则平日简直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燕军得损兵折将多费劲儿不说,灭姚的首功还平白让给了吕光。所以算算时日,他也应该尽快料理完该料理的事,离开姑臧。

他在百般盘算之时,心中完全没有想到苻坚或者一切私人的感情——也或许只有在此时,他才能心如止水地出谋划策,而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弈者。

正在此时,有属下匆匆过来,在任臻身边密语数句。任臻一挑眉,挥手命他退下,方才对摩诃道:“你也回去向天王复命吧。如今天王对护龙卫看中的很,一再扩军,屡次阅兵——你担子重地很。只要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打发走了摩诃,任臻亦立即起身离宫。暗僻处早有三十名死忠的虎贲卫整装以待,见任臻过来,皆抱拳见礼,任臻负手环视:“情报可都确切?”为首之人乃是匈奴出身,是拓跋珪亲手提拔的,重他仅次于穆崇,此次离去之前亦对他千叮万嘱,务必谨慎,保任臻安全,他当即躬身道:“沮渠蒙逊果然爱马成痴,近来少在宫中走动,全是耗在马市了。”任臻略一点头——看来姚嵩的情报果然不错。沮渠蒙逊若在宫中他很难下手,即便侥幸得手他自己也难逃干系,得趁他出宫之际,趁乱除之,否则后患无穷——吕光一不在,底下的吕纂与段业就分庭抗礼,沮渠氏一介军阀竟能在这两座山头下左右逢源屹立不倒,还真是稀罕事——如果他真杀了蒙逊,最要防的也是这两方的秋后算账——当然更不能指望苻坚,他现在对双方是各有拉拢,彼此制约,自己则默不作声地发展势力,在兵权未盛根基未稳之际,苻坚不会对任何一方撕破脸来。

凉州接连西域,自古便出良马,西域未靖之时,中原一代的战马皆从此来而不做他选,姑臧城中更设有马市,供马贩与马场主大宗交易之用。为招徕生意,显示实力,常有马场主会带来些当世名驹,当然,奇货可居,轻易是不肯出手的。

沮渠蒙逊近来便是为了这么一桩心事抓耳挠腮——他看中了一匹大宛名马,色如霜纨,名为“吴盐”,取“胜雪”之意,望之较乌云骝更为神骏,只是马主不肯割爱,他便惦记上了——于他而言,名马如美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越难到手就越心痒,便开始软硬兼施地时时逼索,无奈那马主在当地也颇为财雄势大,又与吕氏关系良好,常有往来,蒙逊如今有职在身,似野马被上了辔头一般,不能像还在陇山镇一般直接踹门就抢,几乎要急死了。

那马场主烦死了这牛皮糖一般的野猴子,屡次不见,今日蒙逊干脆就在守在马市,一见人前呼后拥地走出来立即贴了过去,那马场主中等身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几乎占了大半张脸,一见蒙逊便颇为头疼地一摆手,操着怪腔怪调的匈奴土话道:“不卖不卖!”蒙逊在未得手前,一贯很放得下脸皮身段,涎着脸凑上去道:“大老爷成全我一回,多少钱都不在话下。”马场主停下脚步,状甚不耐地瞪向他,身边立即有个幕僚似的人开口嘲道:“我们爷难道缺钱么?!”蒙逊听得此话,便也改以匈奴话笑嘻嘻地回道:“大老爷当然不缺钱,但我实在爱这马远甚旁人,大老爷但凡割爱,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那马场主这回连头都懒得摇了,身后立即有人拥上来隔开了二人,那殿后的幕僚也是个一脸蛮横的大胡子,此刻嗤笑一声:“知道蒙逊将军是朝中新贵,受封四品武卫将军,可以自由出入明光宫,但我们爷即不在朝为官,只怕也用不着您。”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蒙逊还是个掌兵的将军,这马场主也忒嚣张,蒙逊正在心中暗怒,忽见马场主在前头又停下脚步,对那幕僚附耳数句,那人便过来换了副神色,笑道:“我们爷说若将军真有心,不妨入内详商。”

蒙逊闻言却并无欣喜,事情突变只有可能是此人觉得他另有可图之处。但叫他就此罢手却也不愿,只得提着心迎上前去,周围跟着的十几名护卫亦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马市中人潮汹涌、接踵摩肩,却一个也没落下,显是训练有素。一行人几乎同时到达马场主所包下的客栈,那幕僚似的随从大手一挥,“请将军独自上楼与我们爷详谈。”蒙逊仰头望了望这狭窄的四方楼,相通的门户间人影幢幢,几乎都是对方的手下。他笑了一下道:“整座客栈都是大老爷的人,还用上楼?”那幕僚一挑粗眉:“我们是不放心将军带来的人!”

蒙逊气定神闲地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都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绝对可靠。若大老爷觉得不放心,那双方一齐摈退这些闲杂人等可好?”

那幕僚见蒙逊如此说当即大怒,马场主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命人先给蒙逊上茶。蒙逊心中已经见疑,如何肯喝?只是笑微微地捧在手中,眼见那随从奉命捧出了一只乌黑的木匣,马场主低头轻咳一声,将其推了过去。蒙逊将盒盖刚一掀开,便觉得霞光阵阵。他挑了挑眉,立即翻手重新合上,这一次却是命令随侍的扈从们推出客栈,在外守候。

蒙逊目光锐利地直射而去,终于开口道:“这摩尼宝珠乃是当年三河王征西域灭龟兹时从库车皇宫中得来的,相传乃释祖遗物,须贮存于万年昆仑木所制之盒中,精贵非常,你能到手实在难得。”马场主亦在对面落座,远远地冲他一颔首:“沮渠将军果然好眼力。”话音刚落那幕僚便又以匈奴话接道:“将军既知它来历,必也知这摩尼珠乃是一对,如今我们爷手中有一枚,另一枚定然还在明光宫中。”

蒙逊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由冷笑道:“大老爷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以千里马换摩尼珠,这笔买卖倒是划算!但三河王礼佛甚重,此物必视若珍宝,百般爱护,只怕在下亦无能为力。”马场主但笑不语,只是捋了捋他浓密的络腮胡,果见身边幕僚又道:“三河王如今离宫出京,将军又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想来必是有法子的——只看你愿与不愿了。”顿了顿又道:“若是惧吕光察觉,我们爷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昆仑木匣,你将此物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那真宝珠的木盒换上一换,就算等吕光回宫一时也察觉不到,来日东窗事发,也早成了一段无头公案,万万疑不到将军头上。”

蒙逊心中已然活动——他自己没有信仰,却见过不少人为了信仰铤而走险万死不辞,千金散尽也要得此佛门至宝——若这马场主忽然改弦更张愿意出让“吴盐”了,他还惊疑不定地不敢接手呢,如今想来,倒是顺理成章。但他面上还是高深莫测不肯轻易答应,直到那马场主命人打开一幅卷轴,上面所画俱是神骏,蒙逊几乎要看直了眼。

那幕僚在旁指道:“此乃我家主子的八骏图,若事得成,将军可再择其一带走。”

蒙逊闻言,激动地差点拍案叫好了,好容易定了定神,他强自镇静地道:“如此,我勉力一试,只是明光宫戒备森严守卫众多,多给我些时日,我想办法——”

那马场主原本一直不曾搭腔,此刻却忽然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夜子时,宫门交货。我们已经买通关系拿到出城令牌,一拿到宝物即刻离开姑臧,如此也不会连累将军。”

蒙逊猛地一惊,想未免也忒紧了些,那幕僚便立即卷起八骏图,命人收走:“偷龙转凤不必看甚黄道吉日罢,自然愈快愈好。将军只要趁机将木盒子换上一换而后到明光宫的偏门与我等交货,从此便与此事再无瓜葛,岂不很好?何况将军难道不想尽快拥有那两匹当世名驹么?”蒙逊听到此处,早就心痒难耐,他暗中盘算了许久,吕光不在宫中,吕纂从不在此事上留心,想来应不至有什么大危险。便一点头道:“一言为定,今夜子时,偏门交接。告辞!”

明光宫瑶光殿

此时夜深,苻坚却还未休息,正伏案疾书——是吕光遣使来报:其部已入莽莽关山,山路陡峭迤逦难行,煞为费劲。但若能从关山口插出,直捣固原,便可抢先一步攻占姚都——他这战略意图从不曾明说,但这行军路线一看遍知,料想以任臻的聪明,应当也是洞若观火,近来却还是如同没事人一般,毫无焦虑之感。

怎又想到此人!近来自己的思想像忽然有了自主意识,事无大小总会自发自为地飘到这痞子身上。苻坚皱起眉来——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贯自傲,既是说了宁为知己,便不该如此——昔日他与丞相王猛亦为知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走过十余年,哪会如今日这般左右为难煞费思量!他凝了凝神,笔走龙蛇地继续将回信写下去,言及关山古道虽近但险,出关山的那道隘口呈口袋装,两边峭壁千仞,易守难攻,万万小心伏击云云。

无奈折子写了一半,殿外脚步渐次递进,是摩诃天生的大嗓门响起:“陛下,任将军遣人来送东西了!”

苻坚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搁下笔心道:这小子又搞什么鬼?他也住在瑶光殿的偏殿,有事便说,平白无故送甚东西来?摩诃上前将手中卷轴轻轻拉开,竟然是墨意淋漓的四个字——“江山永固”。

苻坚看地愣了一下:字是小纂,任臻刚开始学写,无论如何说不上名家手笔,说难听了还有点像顽猫按爪,七歪八斜,然而笔墨纵横一气呵成,看着是酣畅淋漓,倒又有种说不出的磅礴大气。更重要的是,他苻坚在天水袭爵为藩王之时,就自己将表字从文玉改为了永固,正是取江山永固之意!

苻坚低头端详了半晌,心中五味陈杂,却又平添几分不安——自那晚夜宴后,他们虽看似来往如常,但入夜之后即便相隔不远若无事也轻易不曾见面,这任臻如今毫无由来地送来一幅字却又是何意?苻坚一贯杀伐决断的性子,此刻却难得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正欲起身去看,偏又听见外面一阵骚乱,摩诃连忙出去查看,回来后禀道:“是世子绍的玉衡殿偏殿走了水,宫里宫外的人都已拥去救火了。”苻坚听说火不大又已救下,便也不去理会,只是此时人多纷乱,一时也不好走动了。

此时的任臻却已在一辆马车上,掀开厢帘一角,看着宫内隐隐的火光:“蒙逊这野小子当真是什么都敢做,趁着吕绍带兵不在宫内,就放火烧殿,宫内守备定然全被吸引过去,他就好趁乱行动了。”

身边的侍卫却作寻常的贩夫打扮,只是依旧黏上了一脸的大胡子,躬身对任臻道:“皇上,子时将至,还是快些换装易容。”

任臻一松手,缩回车驾之中,里面已是并排摆了假须、药膏、镜梳等物,任臻慢条斯理地一一动作,不一会便见镜中人渐渐换了模样,一副关外匈奴豪强的打扮,赫然便是日间与蒙逊商谈交易的马场主。

任臻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总以为武侠都是瞎编的,没想到还真有易容术,虽然不至于贴一张人皮面具便迥然不同,但的确能让人面目大异——说来还是姚嵩有办法,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些东西,要是到了现代都能去好莱坞当个职业化妆师了。

子时刚过,果然便有树叶摇动,是极有规律的簌簌而落之声,那是蒙逊与他们一早约定的暗号。任臻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来,用匈奴话生硬而短促了打了个招呼:“蒙逊将军,东西可到手了?”

沮渠蒙逊孤身前来,为掩人耳目也换下戎装,做夜行打扮,此刻也不多废话,直接从怀中摸出一只玄黑的木盒子递了过去。任臻在车上接过打开,忽然脸色一变,盒盖一翻,重新摔给随从命他退回,冷笑道:“将军是在拿个赝品敷衍在下嘛!”

蒙逊闻言一惊,一时顾不得旁的,连忙抢过木匣,开启一看,里面还是那颗宝光流转的摩尼珠,他刚欲说话,盒盖上却忽然飞出一枚银针直扑眉心而去,蒙逊大惊失色地侧头一偏,无奈方寸之间避无可避,那银针嗖地一声刺进了他的颈动脉,下一瞬间他便双膝一软,周身乏力地摔倒在地。

四周之人立即一拥而上,架起了瘫软的沮渠蒙逊,他此刻神智清明却四肢乏力连舌头都麻木地不能动上一动,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人将其五花大绑送上马车。

像货物一般被随手一丢,他被地板撞地正自头晕眼花,却连叫也叫不出口,还是一双手大力地将其扳正,又拍了拍他的脸颊,是他熟悉的男中音响起:“蒙逊将军,我早说过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任臻。。。他费劲儿地眨巴眨巴眼睛,明白自己是撞进了一个早就为他而设的局中——光天化日之下他前呼后拥任臻难以下手,干脆就让他自投罗网!

任臻却懒得管他心中的排山倒海,转头对外低声吩咐道:“立即启程,连夜离开姑臧!”

蒙逊瘫在地上,只觉得身下忽然一个颠簸,随即车马粼粼之声响起,一行人果真趁夜上路了。任臻就在离他不远处盘膝而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上似笑非笑,表情阴冷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浑身一颤。

注1:六盘山为南北贯穿的一条大山脉,绵延数百里,自古为甘陕分界岭,南段古称陇山,任臻自长安入凉州从此路来;北段古称关山,吕光欲横穿关山,自后包抄位于现宁夏的固原、怀远等镇则走此道,路程会大大缩短。

六十八章

彼时姑臧城门早关,但任臻显是已经买通了城门守卫,草草检查了令牌即便开了偏门放行。任臻这才在马车中慢条斯理地卸妆理容,一面撕下胡子一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蒙逊,沮渠蒙逊冷汗直冒,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偏又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眼珠子四周乱转,任臻便开口道:“你是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岭一刀咔嚓了?”将手中胡须一掷,他抓起汗巾开始细细地擦脸,“你放心,我对你个毛没长全的小破孩儿还没那么狠心,特别是这小破孩儿还有点用处的时候。”

他上前俯□,直盯着蒙逊的双眼轻声道:“你最好祈祷你那大哥比你有点儿人味,否则你的小命,在战场上便当真一文不值了。”蒙逊这才醒悟过来,任臻劫持他离京并非想借道陇山回长安,而是要直接拐去萧关前线,届时兵临阵前再以他为质来要挟男成!不,萧关已破,任臻这么点人竟然就真的想直接到固原去!吕光离京,意在固原——谁先占了固原剩下的就得打怀远去,兵力损耗不说,还失了灭姚首功——所以西燕表面上按兵不动,其实早勘破了后凉想要抢占固原之图!

赶了小半夜的路,彼时天光微亮,麻药也已消退了少许,蒙逊努力地转动舌根,艰难地开口道:“你。。。不是。。。个。。。区区中郎,将。。。你究竟是何人?”

任臻缓缓地将背向后一倚,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燕帝——慕容冲。”沮渠蒙逊已经受制于他插翅难逃,他也懒得再装。

如被一道闪电击过,沮渠蒙逊的脑海中有刹那的空白——慕容冲?!他竟然是慕容冲?他果然是慕容冲!

并州与陇州交界之地并不太平,尤其是山路僻静处常有匪盘踞做些无本买卖,一些大商贾往来此处皆有雇佣一些退役士兵充作保镖,以护卫自己及财产的安全。数十名虎贲卫都已换了武袍,备好明刀暗箭,上马疾行,倒也无人怀疑。众人将任臻的座驾簇在正中,如此行军似的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沮渠蒙逊觉得自己瘫在地上,骨头都要给颠散架了。他此刻已经消化了方才的惊天消息,可怜兮兮地看向任臻。任臻虽然也觉得坐马车简直是屁股受罪,还不如骑马好受,只可惜的他坐骑赭白,蒙逊双手奉还之后,他为了麻痹姑臧上下人等,还留在明光宫中——幸好他笃定苻坚定会善待赭白。他并不理会蒙逊,帘外却忽传马蹄之声,一骑赶上前来与马车并行,但听人在外恭敬地道:“皇上,此处已远离姑臧,即将进山,可否原地扎营,稍事休息?”任臻想了一瞬,一路提心吊胆急行军,众人肯定早就饿地饥肠辘辘,便传令开饭,休养片刻。

一时有人送了冷馍肉干并凉水进来,任臻接过,盘着腿一口一口地撕着吃,面也好肉也好,皆是冷硬如石,味同嚼蜡——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在外逃命赶路,为他卖命的士兵们都也是同样的吃食,他什么意见也不能有——只是思绪却不受控制一般飘回了天水城外麦积山中的时日,也是逃难,也是狼狈,苻坚却还是想法子为他寻来了热汤热菜,甚至平白引起一场因财起意的无妄之灾,恩,简直是横生枝节,苻大头真是难得犯次蠢,虽然蠢得还挺贴心——停!又来了!任臻猛一甩头,觉得自己妄称情场高手,自遇见苻大头,就一路摔得没皮没脸,连滚带爬的,还他吗的屡教不改,近三十年简直都白活了!恼羞成怒地瞪向像条蚕茧一般在原地不断蠕动的沮渠蒙逊,对方被他虎视眈眈地一扫,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任臻重新起身,蹲到他的身边,从面饼上揪了一大块下来,一股脑塞进蒙逊微张的嘴里,一面粗鲁地喂食一面泄愤似地道:“你害我暂失了爱马,我还给你一口饭吃,对俘虏我可算是够人道了——”

沮渠蒙逊一度怀疑任臻是要用硬地像棍子一样的面馕捅死他,于是先是左右挣扎,未果,只得一口接一口配合着吞咽地挺欢快,堪称训练有素,好不容易任臻“好心”地“喂”完了战俘,他才勉强找了个空隙,咽了口口水抚慰干的快要冒火的喉咙,才能开口道:“你失了赭白,猎到了我,不也是笔合算的买卖么。”

任臻一挑眉:“你能给我当马骑么?!”蒙逊理所当然地轻一点头:“当然啦~只要你愿意骑上我。”任臻一听,觉得这色猴子是话外有话,且颇为下流,登时怒目而视,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被侵犯了,正欲发作之时忽见车帘被掀起一角,那匈奴侍卫低声禀道:“皇上,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回报,前头入山处有个小关隘,是吕光年前才刚刚设立的,配有兵员三百——我们是绕还是闯?”

任臻心道——硬闯是闯不过的,实力悬殊,伤亡太大。若绕其他道又路途太远,费时费力。而姚嵩与他议计之时,已暗中将一切通关文书准备好,用的正是那个被药晕了现在还被捆在家中的匈奴土豪的名义,至于蒙逊,昨夜子时他自己孤身一人,偷偷地来自投罗网,想来此刻还未有人察觉他已失踪而前来追捕——他冲人一点头道:“不要慌,镇定一些,佯装那个匈奴马场主正常通关。”

侍卫领命退下,任臻则顺手摸过一只麻核塞进蒙逊嘴里,威胁似地一拍他的脸颊:“少给老子蹬鼻子上脸——你若敢闹出一点声响,我就剥了你的黑猴皮!”

任臻一行人停在关隘口,属下点头哈腰地送上足以乱真的通关文书,那守将亲自验过,随口问了一句:“姚秦与我们后凉正在打战,这时候出关做生意?”那匈奴侍卫笑地就像真是个生意人,一拱手道:“正是如此,我们爷才不放心那边的牧场,非得亲自过去看上一看。”那守将合上文书信手一指:“你们老爷如今就在车上?”

任臻见自己不出面不行了,心想反正这时候也不能传真照片,还怕他认出不成?于是警告地瞪了被踹到角落的蒙逊一眼,掀开车帘露出小半张脸,端着架子低声问道:“何事不能过关?”那守将倒没想到这贩马发家的土豪富绅生地倒颇为英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赶紧道:“并非文书有误,只是这印鉴盖的是长公子的章,如今三河王离京,尚书令坐镇京畿,曾通报各个关口,通关者还须加盖尚书令的印章——”任臻不悦地皱起眉:“我办理文书之时并未听说!”那守将态度倒不坏:“原就是刚刚颁布不久的政令,为的是防止奸细混在行商队伍中进出——”任臻听他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盘问不休,却似也并非真的起疑,只是一味地在拖延时间,而自己麾下的武人们都是直线思维,加上本就做贼心虚,几个神色紧张的已经将手背到身后,随时准备拔剑。他想了一想,招手换进侍卫队长,悄声吩咐道:“他是见我们过路肥羊,不宰不甘心的,给他点钱,他必放我等过关。”

那侍卫顿时一愣,似全然没想过天子脚下,守关之将敢公然索贿,任臻在从前却是见的多了,果然暗暗塞给对方几锭“买路钱”后,那守将装模作样地又问了几句,大手一挥,示意放行。两侧立即涌出十几个凉兵七手八脚的搬开木栅路障,让出羊肠一条土路来。

任臻下令众人上马,坐回马车中不由暗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瞥了蒙逊一眼,见他果然还是双手背缚地瘫在那处,乖乖地当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刚欲出言嘲讽数句,忽然又听到身后隐有马蹄急促声响传来,愈演愈烈,似有大队人马跟着纷至沓来。他脸色一变,正要扭头命人加快动作,身侧却忽然一声巨响——他骇然回头,几乎是瞬间就操起身边马刀直劈而去,然而与此同时,蒙逊已挣开手腕束缚,拼全力撞向车窗,贴着刀锋一跃而出,摔在地上就地一滚,他大声疾呼道:“拦住此人!”

变生肘腋,急转直下,任臻不及再追,急忙纵跳下车,就近翻身,跃上一匹战马,喝道:“冲关!”众侍卫皆为百战之士,二话不说便结阵完毕,簇拥任臻疾冲关门而去——然而彼时关隘处的铁蒺木栅尚未完全搬开,再优良的战马也必会缓上一时,就在这一停一顿之间,身后追兵已至,为首之人赫然正是段业心腹爱将臧莫该!沮渠蒙逊如见了救星一般,不顾自己的狼狈扑上前道:“将军速速拿下此人!”

任臻知道事败,急地扬鞭连抽,鞭尾卷着最后的两个路障飞散而去,他扬手吼道:“走!”

臧莫该乃是奉命来追回蒙逊,此刻并无追击个小小燕将的意思,他扫了在他眼中不过仰仗父兄作威作福却反而为人所执的毛头小子一眼:“尚书令只要末将截下将军送回姑臧,并未——”

蒙逊急地再也顾不得伪装花花公子,大吼一声:“他是燕帝慕容冲!”

臧莫该脸色一变——当年他随吕光段业西征,家小留在长安,城破之时俱死于鲜卑军之手——他虎臂一扬:“速将此事报诸尚书令!其余人等,随我追击!”话音未落,便一夹马肚,带着大队人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此时的姑臧城内亦是暗潮汹涌。

苻坚回复吕光的密函刚刚送走,最新战报便传来,吕光行军过关山之时,姚兴伏兵在东关隘口给了吕氏迎头一击,吕光带兵溃退,如今不知所踪,音讯暂无。

这一消息传来,除了吕纂人人都是在莫名惊诧中惴惴难安。

苻坚自也彻夜难眠,却不仅为吕光败北一事。他端坐于瑶光殿内,案上还是摊着那幅江山永固图——今日大早,便有宫女来报,燕国来的那一干人等,全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东西齐备,床褥整洁,就连赭白都还好好地栓在马厩里,唯有那人,就这么凭空失踪了。

昨夜宫内走水,今晨任臻失踪——苻坚揉了揉眉心——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那个痞子胆大包天,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正当此时,摩诃一身甲胄快步上殿,冲苻坚匆匆抱拳见礼,便低声禀道:“陛下,段业有异动!”苻坚很早就暗中命人监视段业吕纂,闻言便一拧眉道:“他调动兵马了?”吕光战败,最须防的便是段派势力异动。

摩诃一点头道:“派臧莫该带兵离京——直往关山追去。”

臧莫该乃是段业心腹,这当口更该留在京中与吕纂抗衡,段业有何大事非得派出此人——除非是为了——苻坚心底蓦然一阵发寒,与此同时,瑶光殿外忽然一阵骚动,是姚嵩强行冲进殿内,乱发披散,显是真急了,摩诃赶忙举剑一拦挡在苻坚身前:“天王寝殿你焉能擅闯?!”

苻坚抬眼见了姚嵩,心中蓦然一惊,忙喝止摩诃退下,绕道他身前,沉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姚嵩开门见山地急切道:“请天王救他一命!”

苻坚虽不知眼前这“乐师”究竟何等身份,但却知道他跻身于吕纂麾下却耳目通天,绝非寻常人物,任臻与他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勉强镇定地又重复了一次:“他?”姚嵩双膝跪下,哀切地道:“求天王救任臻一命!”

果然!苻坚如遭当头棒喝,他强自定了定神,敛容问道:“任臻即便离京,段业也没道理紧张到连夜去追——究竟所为何事?”姚嵩长话短说地解释道:“任臻早欲在离开姑臧之时,设计沮渠蒙逊,想将他带离后凉充作人质——谁知被段业派人半途拦截下来了!”苻坚便也不问他如何知道之类的废话,一摆手:“段业无非为救蒙逊,只要任臻留下蒙逊自可安然无恙。待朕写一道诏书,命段业放人就是——来日方才,原是他忒心急。”姚嵩咬了咬唇,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苻坚何等样人,岂会看不住他方寸大乱,是出了大事的模样。当下沉下脸来,不怒而威:“到底怎么回事!”

姚嵩皱着眉,压着声:“段业已经知道任臻的真实身份,这才围追堵截地势要活捉他——”苻坚不免愕然——照常理当无人怀疑才是!段业怎会知道任臻就是燕帝慕容冲?!若任臻只是个在凉境内犯了事的燕国使者,那么小惩大诫驱逐出境便也是了,他自诩保得住他;然而若段业知道他就是慕容冲,手握关中八百里秦川,又怎可能放他离开姑臧——更有甚者,他可以集结军队再以慕容冲为质进逼长安,那些鲜卑人不得不投鼠忌器,直到压榨尽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虽说燕凉如今合作结盟,共图姚秦,但若有此“复国”良机,前秦旧臣怎会坐视流失?一定是舍固原而夺长安——届时苻坚身为前秦天王,后凉新君,将会连说不的权利与立场都没有!

他关心则乱,五内暗焚地来回急急地踱了数步,忽道:“不能让任臻落到段业手中,否则吕光一回朝,他们为后凉国运计,必会撕毁条约反攻西燕!”关中长安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是每一个流落陇西的氐人的痴梦。苻坚也想念那煌煌帝都,但他更知道,长安是个香饽饽,咬住了也要吞的下才可以,如今的西燕无形中充当了这个保护者的角色,挡住了来自江左与关东的虎视眈眈,而根基不稳,脱胎于秦的后凉国,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闭门发展。

姚嵩在旁亦急道:“就算吕光回朝也不会放过任臻,吕段二人平日再不合,在此事上也必是同一立场——天王请痛下决断!”

苻坚沉重地吸了口气,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摩诃,点齐护龙卫三百精兵,随朕前往——救人!”

摩诃怔了一下,万万没有料到一般惊诧道:“天王,您这是要公然与尚书令开战啊!”如此明刀明枪地对着干,之前所有的优抚拉拢借力打力全成一纸空谈,在这敏感时刻,姑臧政局将会立即风云变色!

苻坚沉沉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如今,顾不得这个了。”

姚嵩却忽然出声拦道:“天王千辛万苦才得以复位,重掌政局,我虽然挂心任臻生死,然则若因此惹的天王功亏一篑,想来亦非他所愿。”顿了顿他献策道:“天王不必出面,可与摩诃将军互换身份,以他的名义出城救人——只要‘天王’坐镇宫中,姑臧便乱不了,事有万一也可在最后关头自上而下地弹压各方势力,一切都还有的转圜。”

苻坚心中焦急,此刻一想,果然已是最妥帖的法子了,便一点头道:“摩诃,你我更衣易服,任何人来求见皆挡出去!一定要拖到我回宫!”

摩诃视苻坚为偶像,岂有不从之理,二人身量仿佛,换过衣后皆全副披挂,匆匆一望还真有些难辨真伪。一时殿外已点齐人选,苻坚离去之前,轻轻一拍摩诃的肩膀,沉声道:“苦了你。”

摩诃心中感念,双膝跪下,语带哽咽:“末将的命都是天王救下的,必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苻坚见这话说的不祥,忙一挥手止了:“不出一日,朕必归来!”

苻坚匆匆离殿而去,自然想不到他走后不出一个时辰,刚收到风声的段业惊疑不定,一面加派人手前往关山,一面忙不迭地进宫求见苻坚——若任臻真是慕容冲,苻坚怎可能与之安然共处?!摩诃既是替身又岂能见他?六神无主之下,便只得听从姚嵩之计,扣下段业扣押于偏殿,只得苻坚回宫再做计较。谁知早有内线将此事传出宫外,段业的另一心腹爱将田昂岂可坐视,便带了数十亲兵也要进宫面圣,以救其主——此时四大宫门早已被蓄谋已久的吕纂命心腹的内廷侍卫们立时关闭,死活不肯开门,甚至口口声声称段业“谋反”,田昂、臧莫该等人皆是“从逆”,田昂麾下亲兵有率先硬闯的,立时被砍死于宫门前。如此一来,惹的那莽夫田昂勃然大怒,只以为苻坚要趁吕光失踪之时对功臣元老下手,也来一出兔死狗烹,他岂能坐以待毙!便也回营点了千余驻京禁军,干脆围了整座明光宫,内外对峙的双方隔着宫门稀里糊涂地来回叫骂,越骂越带劲,火拼一触即发。

姚嵩却早已趁乱溜出了瑶光殿,按照他早定之计,吕纂会趁机带兵来“勤王救驾”,只要田昂一耐不住火动手,便是坐实了“段党反叛”的罪名——早有准备的吕纂便可名正言顺地在宫中燃起战火——至于宫中的那个“天王”,最好还是死于宫变乱战之中为好,再推到段党头上,那便是万无可恕的谋逆之罪,吕纂便可借机将段党一网打尽。

若是姑臧京中三巨头俱亡,世子吕绍远在萧关,城内唯一有可能把持政局的便只剩吕纂一人,只要他抢先占了大位,必先罢战收兵以巩固自己的统治,杨定独木难支,燕军多半会退,如此固原之围必解。

至于带兵救人去的苻坚——既然“天王”还在宫中,那他就不过是个无名武将,除之何难?他早已在途中布下羌族死士暗杀苻坚——他倒要看看苻坚的命,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姚嵩仰起头、闭上眼,一如既往地仿佛嗅到了胜利的血腥味儿。但此时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定了定神,扶墙站住,自知是因为这些天煞费思量地连环设计,心力交瘁所致——谁知下一瞬间他便控制不住似地猛地弯腰捂嘴急咳,同时觉得喉间一抹腥甜涌来,他直起身,缓缓摊开手来,掌心赫然缀着数点血红。

六十九章

姑臧城风云变色之时,任臻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关山密林中被追地走投无路,臧莫该也不知与他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如此地死咬不放、紧追不舍。

纠缠了近一个时辰,非但没有甩脱他们,耳中马蹄疾驰之声还仿佛愈来愈近。侍卫队长驱马赶至他身边,半喘着道:“皇上,敌我悬殊,来将又难缠的很。我们已经迷失方向,再瞎转下去迟早被追上。”

任臻知道手下这班侍卫们就算是铁打的人,如今怕是也快受不住了。他在马上环顾四周,果然山林莽莽不知何方,他当机立断扬鞭指向左近一处不甚高的峰峦:“我打头,先冲上去,稍事休整——此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可抵挡一!”

众将士领命,同时拨转马头,任臻一马当先,负责开路,——身后的追兵没想到逃命逃到一半还有杀回马枪的,一时反应不及,都愣在原处,为首的臧莫该率先反应过来,长刀一抖横在胸前,暴吼一声:“拦住他们!”话音未落,任臻已风卷流云一般窜至面前,面对眼前这铁塔一般的壮汉,任臻双眼一眯,一直在身后虚握长枪的右手猛地用力,银枪唰地一声自鞍下出鞘,借腰马之力横扫,刀枪碰撞,发出一声巨响。臧莫该没想到这个看着并不高大的青年胆敢与其硬碰硬的正面交锋,心下莫名一虚,带马略退了半步,任臻眼见机不可失,登时一声爆喝,掌中银枪化作一道虚影,将敌将从头到尾地密密拢住,枪尖卷起旋风,黄沙滚滚,直如千军万马,朝臧莫该狠狠撞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臧莫该被迫地连连后退,随即眼前一花,枪尖直刺胸臆而来,他回刀就挡,却只听噌地一声,刀柄被枪尖一挑,整把长刀竟脱手飞起,带出一片惊呼。

任臻他知道是自己使巧,真要真刀真枪地打,臧莫该气力还是远胜于他,是以并不恋战,趁对方还不及再次聚拢,以指就唇,一声呼哨,身后数十骑兵,便尾随着他疾速冲过了这道撕开了的口子。

然则臧莫该所部稍退而已并不散去,反而在山丘下团团聚集起来围了个水泄不通——甭管这燕使是不是慕容冲,但此人不告而退,还掳走了后凉将军,必定对后凉包藏祸心,活捉回去定然是大功一件。

所以臧莫该当然不退——不退而已,却也暂时攻不上去。任臻等人所踞之山丘虽不甚高却颇陡峭,仅有一面可供马匹上下,其余皆难以攀岩。任臻将人分作两拨,一拨歇息,一拨则居高临下搭弓引箭,愣是以箭雨暂时逼退了追兵。如此轮番上阵循环往复,箭矢将尽就换滚木巨石,因这地形实在易守难攻,臧莫该一时也无可奈何,却在山脚下严阵以待——他们上不去,任臻却也下不来,三五时日过去,不降也得降!

任臻无奈之下被逼上山,虽是负隅顽抗,但好歹缓了口气,但俯视了山丘下的情景,他又头疼起来,方才慌乱之下辎重全丢了,随身携带的那点粮草还不知道能撑多久。但任臻秉性天塌下来当被盖,从不轻易认命服输,他一面坐镇指挥,巩固工事安排岗哨,一面派人去后方探路,同时在心中恨毒了沮渠蒙逊,不知他是否还在追兵之中,若是非拼个鱼死网破,他也非得拉上此人垫背不可——只是他不明白,他与姚嵩合谋绑架了沮渠蒙逊,就算事发,段业也断无行事如此迅捷之理——除非,有人同时告密。

任臻倒是从未疑心到姚嵩身上——当年他曾经疑过,却是中了慕容永之计,亲手逐姚嵩出阿房,任他陷于虎狼之境,这几乎成了他后悔不已的一块心病,之后与姚嵩互相剖明了心迹,他更是当姚嵩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平时见不着也不会时时去想,但终究是贴心贴肉的自己人,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脏腑之属,至多闹点小毛病小症候,岂有自己闹起反叛来要开膛破肚而出的?

那就是姑臧城中尚有旁人欲置他死地?那。。。苻坚会知道么?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没声没息地走了的,会发援兵来救么?

任臻蹲在一块石头上,用力地搓了搓脸——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犯傻了。苻坚未必知道段业发兵追他,就算知道,见他走前还故布疑阵,自是知道他是有备而为,岂会为了他一人,而得罪此刻最该拉拢的段业?

所以在山上苦守了数个时辰,莫说援兵,追兵倒是陆续有加——算起来山下足足围了五百余人,自己身边只有不到五十人——任臻打了个寒颤,来此三年,什么血雨腥风没见识过,若是这回真要亡于此地,那真是太窝囊了啊啊啊!他要是死了,慕容永会兴兵给他报仇么?算了算了,“慕容冲”还在华山和张老骗子问道呢,他“任臻”名义上只是个小小的中郎将,慕容永生平最重就是慕容氏的复国之路,又岂会为他师出无名地自毁长城?哦,“慕容冲”还没有子嗣,若他“驾崩”,长安城中最有可能即位的便是慕容永,这样也好,他死是死了,至少还遂了叔明毕生之愿。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耳边忽然有箭簇划过,下一瞬间他已经被侍卫扑倒在地,随后卫队长狼狈地拉起他来:“皇上,他们又冲锋了!”“挡住!”任臻无暇再想旁的,摸过银枪,猫着身子就往外奔——以后如何他不得而知,至少此刻他还得对跟着他的人负责,决不能坐以待毙!

兴许是顾及要活捉,后凉士兵打起冲锋之时甚为谨慎,全凭血肉之躯向上冲,任臻抓住这机会半点没跟人客气,箭石齐下之余,因秋日天干物燥,山顶堆积了厚厚一层易燃的落叶枯枝

任臻早让人在半山腰埋了一线,待对方骑兵一冲上来,立即飞箭点燃,再训练有素的畜生也会被这陡然窜起的火墙惊退,等着人仰马翻之际任臻再伺机带着几员精骑俯冲进阵截杀,须臾则在己方箭阵的掩护下迅速退回,如此再三——数百后凉士兵,竟当真就奈何不了这几十个孤单英雄,一时情势胶着。

臧莫该早已沉不住气,拍案道:“全员压上!死生不论!大不了提头回去见段公!就不信这姓任的有三头六臂!”

一直随军的沮渠蒙逊忙喝道:“不可!此人必须活捉!”随即意识到周围都是这莽夫的亲兵,自己这态度很可能招来横祸,赶忙脸色一变,瞬间就翻出个笑来:“尚书令不是也说过在此人身份未明之前,最好活捉——这可是与后凉国运,段公大业息息相关,将军还是稍加忍耐吧。”他语气和暖,心中却暗道——若吕纂姚嵩在姑臧城内已经动手,只怕此刻你那主子已经因“叛乱”而“伏诛”了,且看你狗仗人势还能横行到几时!

臧莫该被调虎离山,孤军在外,自然不知姑臧内情,又被蒙逊好说歹说劝下了,见双方对峙了一天一夜,天色已晚士兵疲累,便命暂时收兵,在山脚下扎营——依旧将那小山包围地铁桶一般。

侍卫队长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递给任臻一点干粮与清水。任臻灰头土脸,唯有一双眼睛还黑白分明,此刻正靠在树干上,扯下披风,解了自己的护腕止血——今日连连大战,他虽无重伤,周身却也满布擦伤,他头也不抬地道:“兄弟们还剩几个?”

队长道:“折了三名,方才一位重伤的,也走了。”觑了任臻的脸色一眼,他压低声音禀道:“我们剩下的存粮也仅够勉强煮上两顿——”任臻知他是怕引起军心恐慌,闭上眼一点头,他吟语似地道:“这战,难。”这话是交心了的真话,自他到了此处,血池战场是见的多了,但身边总有人不离不弃地扶持到底,如苻坚,如姚嵩,如慕容永。然则此次,他孤立无援,要独自去打这么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

侍卫队长自然听到了,他咬了咬唇,倾身几乎是耳语地又道:“皇上日间曾命人后山探路,还真有条羊肠道,只是难走地很——要不挑两个精干的侍卫连夜护送皇上偷偷下山——只要避开后凉军队得出关山,皇上可寻杨定将军去,如此大事无虞。”

任臻霍然睁眼:“那你们呢?”

侍卫队长一愣:“自然为皇上死守此处,拖延追兵一时是一时!”

“那当真是‘死’守了。”任臻缓缓起身,微一摇头,“臧莫该将山下团团围住,就算就小路逃下山也必会被发现。更何况——你们是朕的子弟兵,理应亲如家人!岂有为人家长者抛下家人自己苟且逃命的?!”他顺手扯过自己的披风,覆上也已伤痕累累的侍卫队长的箭头,沉声道:“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那匈奴队长先是怔住,而后眼中一热——他本是流亡饥民,受拓跋珪提拔赏识,选进虎贲卫,本只与他亲厚,对这名义上的主子始终隔了一层,谁知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竟以家人看待他们这班卖命求生的孤儿!他不禁语带哽咽地一叩首道:“末将誓死追随皇上!”

一时众人纷纷感动,跪了一地,山呼万岁。任臻在月色下环顾众人,一扬手道:“朕与大家说实话罢,敌我悬殊,粮草将尽,乃是九死一生之局——但大家可愿意就此引颈就戮?!”众人自然轰然答否,任臻便点头道:“既然守也守不久,不若大家饱食一顿,趁黎明时分对方戒心防备都最薄弱的时候冲杀下去,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线生机!”话音未落,响应者众,更有粗豪一些的直接道:“反正也是必死的,不如痛痛快快地杀一场,多拉几个垫背,走地才不窝囊!”还有凑趣的:“那你可得多吃些,这可是个卖大力气的!”“当然!挨了半辈子的饿了,这回要做个饱死鬼!”

任臻见军心可用,斗志昂然,心中略略安下,但耳中听得此语,却又隐隐生出几分悲凉——今晚所为,都是从苻坚身上学来的,他从没有真的教过他一招一式,但不知何时起,苻坚的一言一行却都无形地影响着他,教他如何为人为君为国——哪怕是一个最下等的士兵都有可能是为人君者最后的希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诚感人永远比以利待人行之有效。不知他如今在姑臧如何。。。了?任臻仰头望向林梢高挂的关山冷月,无声一叹,随即死命搓了搓自己的脸,收起了所有的气短情长——即将一场硬仗,他不想输,不能输,至少此时此地不能。

天刚拂晓,一直合衣而卧的蒙逊猛地惊醒,他翻身而起,走到帐前向外望去,秋夜寒凉,山林之中静静地漫起一片白雾,除了几只惊鸟飞鸿,黑沉沉的夜色中一片沉寂。蒙逊咬了咬唇:姑臧城内的政变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臧莫该对段业甚忠,一旦知道城内境况必定调转头回救段业,那时候他可就功亏一篑白受这一路的苦了!但他告诫自己不能急,至少不能比弹尽粮绝人还少的任臻急——五百对五十,简直是该手到擒来。他在山下睡得不安稳,想必任臻在山上更是该寝食难安了——被围困地越久军心就越涣散,如果他是任臻,现在一定急死了。对啊,急死了怎么睡的安稳呢?睡不安稳的话——他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冲向帐外,大吼一声:“小心燕兵冲杀!”话音刚落,不远处火光连闪,那是后凉前置在山咬的岗哨在报警——燕兵在黎明时分忽然掩杀下山了!

随即一阵兵荒马乱,还在睡梦中的凉兵匆匆忙忙地组织防线,妄图将顽强冲击的燕兵再给挡回去,睡眼惺忪的臧莫该随便套了件武袍赶到临场指挥的蒙逊身边——他事先倒没想到沮渠蒙逊这没用的二世祖在战场上还颇指挥若定的样子,凉军虽惊慌却并不失措,加之人手上的绝对优势,遇燕骑而十倍围之,不论对方如何左奔右突也坚持阵势不乱,燕军再勇猛却也一时撕不开防线。此时天光微亮,臧莫该在战马上借着火把手搭凉棚向外远远一眺,隐约见三骑黑影自山峰的另一边背道而驰,不由脸色大变,一把拉住蒙逊的胳膊:“姓任的是声东击西!他要自个儿跑了!还不快分兵去追!”

沮渠蒙逊自然也看地真切,但略略沉思了一瞬,他不为所动地道:“这是疑兵。任臻一贯自以为是又重义气,不会金蝉脱壳——继续围阵,乱动者斩——困死他们!”臧莫该被他气势慑住,须臾后大怒喝道:“现在的主将是我,你个后生小子,算甚——”

若是平日蒙逊早低三下四赔小心了,但此刻他忽然周身过电了一般扭头望向某处——他瞳仁猛地一缩,他想他是看见正在瓢泼血雨中奋力冲杀的任臻!

他再也无暇顾及他人,腿间一夹马肚,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向他冲去!

任臻此刻已经杀红了眼,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他自己都从未想到自己辛苦学来的武技有朝一日真要派上如此用场——敌军像怎么杀也杀不完一般,前赴后继地死死咬住他们——他放出疑兵想要扰乱阵型却毫无成效,对方已然洞穿了他的想法!

“任臻!”

一声暴喝如炸雷一般响在耳边,任臻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几乎是瞬间扭头望去,正与沮渠蒙逊四目相对,他顿时明白过来了——是沮渠蒙逊!看穿了他的战术!

心念电转,敌人已跃马眼前,伸手便是一枪,却旨在虚晃,任臻带马避过,二人错身之间他听见蒙逊急切地道:“你逃不走的!我不会杀你!为何还不投降?!”

任臻无声地冷笑,血顺着睫毛淌下,几乎黏住了他的眼。他掌心吐力猛地挥枪便刺,喝道:“投降原也没什么,唯有对你,小爷还得讲点气节!”蒙逊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痛,但还不及细想,枪尖已袭道胸前,簌然抖动,如毒蛇吐信。他连忙回招去挡——他使得是匈奴马刀,与任臻的银枪正好一长一短,互为天敌——但闻噌的一声刮响,马刀抡起一道如圆月一般利落的弧度,正卡在枪身上,二人同时发力,任臻冲杀太久,血垢堆积,他一时手滑,蒙逊立即借机加力,刀刃一路电光火石地顺着枪身滑下,迫近了任臻,他咬牙切齿地道:“别给脸不要脸!”第一次被沮渠蒙逊这般压制,任臻仰面看他,耳边的厮杀呐喊似乎全都不见了,他在对方的眼中只见到了血流盈野的凶光。他咬牙挣扎,一点一点地将马刀格开,竭尽全力致双臂轻颤,但蒙逊天生力大又优势占先一时竟逃脱不开,正在此刻身畔忽哟一骑杀出,口中大喊:“放开我主!”却是侍卫队长好不容易杀出了小包围圈赶来救驾了。蒙逊啧了一声,扭头去望,任臻借机举力,挑开了弯刀,蒙逊回手欲拦,队长已是扬刀从中劈下,隔开二人,与蒙逊战至一团!

蒙逊见到口之肉就此飞了,心中大怒,掌中弯刀上下翻飞,已将缠着他不肯放行的队长身上割了数道伤口,甚至将他手中长刀击落,那队长大吼一声,竟忽然纵身扑向蒙逊欲与其同归于尽。蒙逊冷笑一声:“不自量力。”右手一摆,马刀横握,是一刀割喉之势——正当此时,耳边又是一阵铿然之声,一道枪影突如银蛇出洞刺进二人空隙之间,迫使蒙逊收刀自保——竟是任臻去而复返又杀了一记回马枪!

任臻借一招之利,以快打快,慕容枪法施展开来,刀光剑影间水泼不进,一时压着蒙逊无暇反击,同时伸手将那侍卫队长一把拉到自己身前,最后虚晃一枪,双腿一夹,策马就走,蒙逊在马上好容易直起身子,任臻已窜到十步开外——他如今坐骑非他平日神骏,至此便再也赶不上了!蒙逊气地直咬牙,一怒之下他搭弓引箭,遥遥对准了任臻的背心——这么个记恨不记好的犟种,将来必成心腹大患,留之何用!手指微微一僵,是想到了先前一路上任臻对他的嬉笑怒骂连踢带踹,那时候,他对他是好的,哪怕不假辞色,都透着好意——如今却成了杀之后快的敌人!就因为他欺骗他、利用他?可当今乱世,谁真地干净?谁真地没做个昧着良心的事?!他欲为人上之人,又何错之有!

蒙逊双眼通红,手指松开,那簇箭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直直没入任臻后背!

任臻所部突围不了,只得又退回山上,收拾残军清点人数,竟只剩下一多半了。众人围拢在一处,无声地望着瘫在队长怀中的任臻,俱是神色惨淡。

任臻无力地翻开眼皮,背心已经疼到麻木。除了中箭瞬间的钻心之痛,现在只要不动,倒是无甚感觉。他费劲地扭头望向身边生死相随的最后几人,也不说什么各自逃命的废话——谁都知道,再无机会了。他轻扯嘴角,只道:“连累你们了。”

“皇上!”众人无论带伤与否全都相扶着跪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却有不少铮铮汉子语带哽咽:“我等誓死追随!”

任臻笑了笑,又看队长:“能拔箭么?”既是打定主意死战,他便当为表率,身先士卒才是,这箭伤太不方便。队长亦是一头一脸的血,含泪道:“皇上,没有‘银环’,强行拔箭会失血过多的!”任臻想想也是,如今缺医少药的,万一他先走了,这帮人更无主心骨——那便同始同终吧。他深吸一口气道:“扶朕上马。”

每走一步,锋利的箭头就磨着血肉一转,鲜血自绽裂的创口处丝丝缕缕地涌出,染红了整个后背——若在数年之前,自己已经惊慌失措见血就昏了罢。任臻翻身上马,挺直了背,遥望苍茫关山,心中蓦然之间无喜无悲。他低头一圈一圈地缰绳绕上自己的手腕,低声道:“全员上马,随朕突围——有能出关山,面见杨定的,命他灭了沮渠氏,为朕报仇!”

众将轰然答应,齐齐翻身上马,心中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但无一后退。

正当此时,山下后凉军中忽然一阵骚动,阵势大乱,惊呼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任臻便是一愣,不多时斥候回来探报——竟有一人孤身闯阵似要冲上山来——数百凉兵竟无一人拦得住他!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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