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3节
一场混战。燕军以自己的血肉硬是阻住了秦军第一波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任臻在重重护卫下看地紧张,仿佛心脏都要从腔子中蹦出一般,然而燕军还未及喘息,就见不远处乌云压城一般催来——黑衣黑甲的秦军军中簇着一面金色大纛,泼墨般地一个“苻”字,在风中猎猎张扬。姚嵩一扬手,传令兵发送哨箭,下一瞬间,早已待命的弓箭手将所有的弩弓都调转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放!”
箭矢如蝗,瞬间被那团黑色的烟雾吞没,还在阵中厮杀的不论秦军还是燕军,尽殁为一滩血泥。
“换!”第一批弓弩手褪下,这一次上的只余数百弓箭——射程与力道都已大大不及了。
“慕容永应该已经利用这点时间整好骑兵了,请皇上上马!”姚嵩命人牵来赭白,“请皇上在中军护卫下退回阿房,此战,我们已是输予苻坚了。”
任臻稀里糊涂地被人扶上了马,赭白没跑几步,任臻忽然勒缰,回头看去——姚嵩也已披挂上马,却是往秦军方向而去。他一咬牙,忽然勒转马头,策马飞奔至姚嵩身边,将头盔脱下,一把罩在姚嵩头上,怒道:“你当我是什么?”只会夸夸其谈说大话,一有危难掉头就跑,叫人替我受累?!
姚嵩一愣,气极反笑:“皇上,苻军倾巢而出,我们毫无准备,已是输定了的,您不走,准备看大燕亡国吗?”任臻不理他,在马背上扬声道:“你既是知道我是大燕国主,就该知谁是三军统帅!”说罢命令亲兵:“命慕容永集结骑兵,待秦军中路一乱,立即从侧翼切入——传令三军,许进不许退!”一扬手臂,长缨回首:“中军骑兵听令,随我杀进秦军!”
苻坚双眼通红,握剑的右手似已紧绷到麻木。大将李辩随侍在策,在滚滚硝烟中大声道:“燕军悍勇,陛下稍退,待末将清除障碍——”苻坚抬手一摆,一字一句地道:“朕等慕容冲亲来!”说时迟那时快,秦军中路忽然一阵骚乱,苻坚一眯眼——来了!他就知道,慕容冲,不会怯战,哪怕赔尽兵马,也要与他一决生死——如他一般。
冲天火光与无边厮杀中,慕容冲提枪纵马,奔袭而来,如一只浴血而生的凤凰,护龙卫齐齐大吼,将苻坚团团护住,苻坚天子剑出鞘,大吼一声:“都退开!”
他与他的死战,与天下,与苍生,与爱恨,尽皆无关。
这一瞬间,任臻仿佛过了电一般,从脊柱直至脑海的兴奋几乎令他颤栗了——他在渴望,亦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在如此热切地渴望这场杀戮!他握紧长枪,一把将挡在眼前的几个秦兵扫下马去,目光所及,唯一苻坚!
天子剑迎上长缨枪,石破惊天的一击!
任臻被震地虎口发麻,但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在驱使一般,他借力使力,振开,反刺,银枪直指苻坚要害!
苻坚一声暴喝,天子剑横劈而上,竟是不管那直刺而来的枪尖,以剑为刀,砍向慕容冲不曾批甲的腰肋——苻坚力大,那竭尽全力的大劈竟捍地慕容冲再也抓不牢枪柄,脱手而出!
赭白似察觉出了危险,长嘶一声,跃起四蹄——两马相错的瞬间,二人对视,苻坚目中充盈的杀意似在这一刻飙到最高,却又陡然盛极而衰了。天子剑已然刺进那具他曾经最熟悉的肉体,真实的血肉翻搅的触感,只要再往里送上几分,他的噩梦,长安的噩梦,大秦的噩梦,便可就此永远终结了——然而苻坚只是迟疑了这一瞬,任臻已在马背上伏低身子刷地抽出随身匕首,电光火石之间送进了苻坚腹部!
这一击得手,双方都是不敢置信地怔了愣了,几员护龙卫先回过神来,火速赶来,合力挡住慕容冲,将苻坚拢住,任臻有些呆滞地望着苻坚乱发飘摇地被抢进阵中,滚滚烟尘中,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憎恨之外,空余苍凉。
任臻握住胸口,觉得一颗心嘭嘭地就要跃出嘴来,身边早有亲兵知机,马上疾呼:“苻坚败了!”一时秦军不辨真伪,尽皆哗然。任臻一凛,似是终于想起自己的使命,暗自悔恨自己怎的就这样轻易放过能彻底结果苻坚的机会!于是重握长枪,带着数千中军在秦军中狼奔冢突,愣是将铁板一块的秦军中撕出一片缺口来!
慕容永接了任臻军令,一直箭在弦上整军待发,忽见秦军有了片刻的骚动后阵型大乱,立即一扬手,数千鲜卑精骑追星逐月一般向前涌去,突然被一彪人马自西南侧强行楔入,不辨敌我地一阵冲杀,慕容永长枪疾扫,挑开几个敌兵,展颜望去,见这不速之客并未着秦军黑衣黑甲,却也不竖旗帜,为首使戟之将更是勇猛,但见其长戟轻挑,必带出蓬蓬血雨,马蹄重踏,必生出缕缕冤魂,慕容永看地心头火气,一抖长枪,一夹马肚,瞬间截去来敌之路!一照面,便二话不说使出慕容枪法之精髓,一时之间但见白光处处,莲生步步,将人网在刀光剑影之中,眼看着避无可避——那将军忽然大喝一声,长戟平举,以开天辟地之势力正砸中长枪七寸处,枪尖红缨被这力道一荡,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戟刺得支离破碎,他心下一惊,提骑闪开:“来者何人?!”
马上蓝袍将军一横长戟,冷冷地道:“仇池杨定。”
第13章
第十三章
慕容永握缰的手蓦然一紧,氐族第一武将——仇池公杨定!他不是还被与燕军同盟的姚苌挡在萧关外,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杀到长安?!心中漏跳一拍,他瞬间反应过来了:若不是姚苌有心纵敌,就凭着杨定这五千人马能从陇西进到关内?
他定了神,将手中长枪一竖:“杨定,苻坚已是穷途末路,你何苦这么愚忠?莫忘了你们杨家世镇仇池,是苻坚挥军西上吞并仇池,你同我们一样,皆亡国于秦,自该揭竿而起,共反苻秦!”
杨定面无表情:“一样?我们杨氏哪及的上你们鲜卑慕容反复无常心狠手辣?天王乃氐人之君,更是天下共主,我一日为秦将一日便为天王死战!”话音未落,西北秦燕对战的主阵回应似地传来一阵鼓噪:“苻坚已死,秦军立降!”杨定脸色一变,不欲再与慕容永纠缠下去,勒转马头想去救人,慕容永看穿他的想法,挥军死死咬住,不令其突围。
杨定所带的仇池骑兵皆包重甲,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慕容永的轻骑兵阵在此冲撞之下,连人带马被撞地骨折筋断,跌落在地,很快被横冲直撞的重工铁骑踩成肉泥。然慕容永决计不能放杨定过去截击任臻,因而不管死伤,数倍而围之,一排排鲜卑儿郎在铁蹄下丧生,一时之间断肢残尸四处横飞,杨军虽悍勇,但也不过区区五千人,又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攻势不免有些滞缓,一时竟冲它不出。
慕容永满脸血点,掌中所握的鸣凤枪布满血垢,单人匹马卡在关隘处,看着自己军队一点一点消磨而去,身边副将急道:“将军!这么下去要拼光了!我们撤吧!”慕容永啪地一掌摔过去,怒道:“撤?!你让皇上怎么办?只要中军不鸣金,骑兵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能后退!”燕军骑军乃是慕容永亲自训练,嫡系中的嫡系,如今全部投入这场不算公平的厮杀之中他如何能不心疼?“将军!骑兵折完了,大燕拿什么立国!?姓慕容的却不只皇上一个!”慕容永心中一凛,双目如电地直刺向那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副将知道自己已然说错了话,但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将军多年隐忍筹谋,难道就此毁于一旦么?!”
慕容永转过头,手中长枪猛一顿地,双目血红地怒吼道:“骑兵战至最后一人,绝,不,后,退!”
任臻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任臻对他说:“我做一幅皮甲给你,这样便不怕再受伤了。”
任臻对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也姓慕容,也该以复国为毕生唯一宏愿,这一次他为的是那个愿与他同生共死的男人而战。
任臻接到消息,立即调转马头:“回援慕容永!”
姚嵩在乱军中急道:“皇上,战势瞬息万变,如今苻坚生死不明,中军再冲一阵兴许慕容将军之围立解。若此时撤退便前功尽弃了!”
任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表情冷酷,四下已是流血盈野伏尸积山。若在半年前,他死也不信自己能这般冲锋陷阵,杀伐无算且郎心如铁——可如今这世道,杀一为罪,屠万为雄,他不能犹豫,亦没有退路了。
他斩钉截铁地道:“撤军回援。”
“皇上!”姚嵩被他眼风一扫,顿时噤了声,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慕容冲,冷血无情,煞气冲天。
任臻头也不回,一横银枪,在赭白臀上重重一击:“苻坚不过是轻伤,站稳脚跟就会立即反扑。我们只能趁小胜而立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撤军!回援慕容永后退回阿房!”
待燕军后队变前队,赶到慕容永处时,任臻在马背上已是一愣——到处流血盈野伏尸积山,空气中唯有刺鼻焦臭的血腥味,慕容永单人匹马,一夫当关死守隘口,周身如被血雨泼过一般,已是杀红了眼,不辨敌我,但凡想经他身边越过雷池半步者皆被一枪挑下马去——杨军身披重甲,寻常长枪往往刺它不进,但慕容永如有神助,一只长枪舞地出神入化,如长眼一般,勾、挑、刺、钻、绞,无孔不入,枪枪致命,叫杨定在马上亦不由击掌夸他武勇。此时却见斜下里又冲出一员小将,银甲雕翎,顾盼凛然,身后跟着数百亲卫风驰电掣地赶来救援,杨定也是宿将,心中一转便明白过来了,在马上大喝道:“慕容冲休走!”便拍马冲去。
慕容永心中一颤,从疯狂杀戮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回头张望。果见任臻飞驰而来,一展长枪,竟主动去拦杨定。
“皇上!”杨定使的是方天戟,一记下来何止力有千钧?!慕容永吓地险要魂飞魄散,飞骑想赶至二人之间,然赭白乃是神驹,终究快了一步,任臻一声轻叱,一记“点苍指路”直直袭去,杨定冷笑道:“找死!”说罢扬戟横扫,任臻耳中听得那呼呼风声,直觉地伏地身子,赭白长嘶一声,向高跃起丈余,避开这石破天惊的一戟,四蹄还不及落地,任臻便再次反手拖枪就刺——甫一交手,任臻便知论力气自己绝非杨定的对手,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便占着马好,轻灵迅疾地连连穿刺,一时之间竟似能与杨定战成平手,正在此时,慕容永纵马冲到,他既抱着必死救人之心,便没有御马,而是硬生生地连人带马撞了过去——杨定胯,下战马亦覆铁甲,受此冲击竟不倒地,反倒是慕容永的战马被撞地骨折肉碎,自己也被那股反坐力高高抛起,甩到半空!任臻一勒赭白缰绳,神驹跃起,任臻竭力伸长右手,在空中牢牢攥住了慕容永猛地一拽,将人拉到马上,赭白一声长嘶,急冲回地,任臻借此冲势,长枪回转,狠命刺进杨定坐骑的眼中!
这一招若杨定毫无防备,那战马被撞在先,被刺在后,顿时连伤带吓,撒蹄就奔,剧烈跑跳间几乎要把杨定掀下马去,杨定在马上险象环生狼狈不堪,后来连连勒缰记记狠抽,才算稳住了坐骑,回头再去看时,便只见到那两人一骑在飞扬尘土间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慕容冲……”杨定呸地吐掉一嘴的泥沙,表情阴郁,“我杨定必再会你一次!”
任臻接应到了慕容永,与大部队会合后,两万余众退潮般地拥回阿房——众将皆知,一夜苦战,死伤无数,也不过是给主力撤退多争取了一些时间——只要避开了苻坚此次兵锋,阿房城墙高粮广,大可固守,苻坚大军退回不过是时日问题。因而全军抛弃辎重,狠赶了大半夜的路,直至黎明时分,方才远远望见阿城的城垒,姚嵩并慕容永方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任臻血战累夜,已是疲倦至极,此刻才有余力回顾,见有命撤回来的燕军已不足半数,心中不免大痛,姚嵩知他心思,抹了把脸上血污,道:“皇上,留的青山。”
任臻只得点点头道:“但愿苻坚和杨定会师后没那么快追来——”话未说完,他便在马上呆立住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须臾过后,众人也都听见了天边传来闷雷般的响动,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苻坚的金色大纛从阴沉泛青的晨空里招展而出——秦军竟是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整军完毕,紧咬而来!
“皇上!”慕容永在马上沉声道,“秦军展眼杀来,请让末将率军断后,让大军入城!”
“留多少人断后?”任臻摇摇头道,“秦军一气掩杀过来,我军已是惊弓之鸟,多少都挡不住。”
姚嵩难得同意慕容永的话,一拉任臻的铠甲:“皇上,他们距我们还有数里,而阿房就在眼前,慕容将军挡得一阵,大军自可入城,救的多少算多少,再晚就——迟了!”
任臻知道姚嵩咽下去的那个词是“全军覆没”——苻坚于他国仇家恨在先,又为他所伤在后,此次定然不会再留余手,但即便派人断后,大军入城,只怕进不了一半,秦军便能冲破防线杀至。到时兵卒在急慌恐惧之下,必然乱成一团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届时恐怕闭门不及,秦军骑兵就会势如破竹地攻入城内,连阿房都守它不住。
“皇上!”眼看天边那层黑压压的乌云又朝他们逼近了点,所有人都急出了一头热汗,任臻环顾左右,缓缓地道:“大军如常缓步入城,不可急切踩踏,吩咐下去,各营长官压阵,有惊惶跑动者,立斩不赦!”
“不派人断后?”慕容永微惊,“秦军若冲袭后军——”姚嵩第一个反应过来,击掌道:“可是效孔明的空城计?”任臻微一点头,眯着眼道:“秦军乃是惨胜。若非杨定碰巧此时来援,我们两头夹击计成,他们就会被包了饺子,因而苻坚不得不疑忧重重——这些人马可是他最后的压箱宝了,半点闪失都不能有。”
慕容永亦随即明白过来,任臻使的是疑兵之计,赌的是苻坚以为有诈,不敢决战——这也未免太大胆了些!如若苻坚不上这个当,只怕慕容氏连这同大燕国就此一并被抹煞干净了。这边厢,燕军已是缓缓开拔,陆续进城,从秦军阵中看来,这些人大敌在后,未免也过于轻松了。
“陛下。”杨定已回归苻坚麾下,瞟了燕军一眼,“末将领军冲杀过去,为陛下取慕容冲首级!”
苻坚已经包扎好了伤口,然面色惨白,显是受伤颇深,他舔了舔唇,狐疑地眯起眼:“慕容冲狡诈无比,如今这般作为……怕是诱敌之计——”杨定刚与慕容冲交过手,也知他不是个善茬儿,但眼睁睁地让燕军全身而退,却着实不甘,一时也犹豫难决。
殊不知此刻燕军远看过去,是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撤回阿房,近细看了就见到一个二个全是汗流浃背,双腿颤抖,皆恐秦军杀来他们立死,全靠各营军官在旁弹压监督,才能拖着两条腿死活往里挪动。便连任臻等人,此刻亦屏住呼吸,除了默默祷告,别无他法。正在这万籁俱寂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道马蹄疾驰而来,任臻紧张回头去望,秦军中一员猛将忍受不住地率先冲了出来,扬刀追至燕军后军!
慕容永握紧了手中枪柄,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若此人搦战成功,秦军便会立即发现燕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正当天地无声风云变色之时,忽闻一道钲击之声,不由心中狂喜——秦军鸣金了!他们赌赢了!
秦阵中的苻坚木然地端坐马上,罡风烈烈,刀削般吹拂着他日渐沧桑的面孔,他缓缓地抬手,似终于下定了决心:“鏖战成夜,兵力疲惫,恐为燕军所掩,三军听令:就此收兵——撤回长安!”
杨定李辩诸将尽皆在马上抱拳俯身,齐声答应。
就此,慕容冲率万余残军,全数退回阿房。
任臻站到城头,看着秦军退军的方向。数万大军,绵延无尽,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向西撤去。直至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他的冷汗才瞬间飚了出来,汗湿重衣,浑身冰凉,全身更如耗尽了气力一般。留守的慕容恒此刻才夸张地喘出一口气,抚额道:“谢天谢地!”高盖也一掌击上堞墙,笑道:“天不绝燕!”
任臻却没有笑,他虚脱地低声呢喃了一句:“杨定不除,永无宁日。”
这话只有站在左近的慕容永同姚嵩听在耳里,慕容永浑身浴血,遍体伤痕,此刻却不肯就此更衣疗伤,反有意无意地瞟了姚嵩一眼:“若非杨定偷袭,此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任臻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命亲兵搀他下去处理伤口,等人退下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场战输赢关键,倒不在杨定……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顿了顿,他看向姚嵩,轻轻一扯嘴角:“你看呢?”
姚嵩独自一人下了城楼,高盖心中有异,便悄悄尾随而去,待走到无人处,姚嵩忽然止步,旋身,一掌刮在高盖脸上,阴测测地道:“杨定那厮怎地会忽然突破我父王的防线,与苻坚合兵?!”高盖垂头不语,姚嵩冷笑了一下:“我父王故意放他入关的?你早就知道?!”高盖撇了他一眼:“末将先前以为,这又是小公子的主意……大单于着我传话小公子——离家甚久,父兄俱是想念的紧,若在燕军中再无作为,还是回去的好。”姚嵩僵了一瞬,顿时明白自己那在前秦装了数十年忠厚老好人如今干脆要坏就坏地彻底的父亲大人,已然对他没什么耐性了。
且说苻坚大军退回长安,此番劳师动众,拼尽所有余力,倾国而出,虽是胜了,却未能伤了鲜卑根本,到底放走了慕容冲,苻坚心情自不必说,连日里躺在寝宫养伤也是眉头紧琐,甚至暗暗有些后悔那日过于谨慎没能追击到底。正在此时,忽听内侍来报——仇池公杨定求见。
杨定是此战首功,又率军千里勤王,苻坚自然对他高看一眼,立即宣见。
“天王陛下。”杨定依旧甲胄在身,匆匆进殿,抱拳见礼毕,便默不作声了。苻坚不由有些奇怪,连声追问,杨定坚毅的唇角紧紧抿着,半晌忽道,“慕容冲如今所倚,唯一阿房……末将有法,立取阿房!”
第14章
第十四章
次日苻坚便召开御前会议,将杨定昨夜的提议与众人说了,司隶校尉窦冲却摇了摇头:“慕容冲将阿房修地固若金汤,戒备森严,偷袭谈何容易?!”
苻坚坐在御座之上,通天冠下双目半垂:“杨卿的意思,是里应外合。”
杨定起身,他身量高大,与前秦名窦冲并肩而立,隐隐便压过他这名义上的上司一头:“慕容冲一改往日匪气,屯粮募兵,修葺阿房,是个据险而守的意思。若不克阿房,不论我们胜他多少战他也一样可以如此次一般龟缩回去东山再起!”
窦冲一昂头:“那依杨将军的意思当派何人潜入阿房以为内应?”
杨定朗声道:“末将愿往!”
窦冲嗤之以鼻:“你想诈降?当慕容冲是傻子么?你累的他八千精骑全军覆没,险些还折了慕容永,你凭什么诈降??”
杨定冲苻坚一抱拳:“正是凭此战功!陛下,慕容冲此刻定对末将杀之后快,然则若是杀不得,则其招揽之心更甚,放眼长安,再无人选!”这番话一出口,几乎将秦军上下全给得罪光了——杨定一来就立奇功,此刻言下之意,慕容冲想招降者唯他一人,更是没将前秦大小将领放在眼里。
因而前军将军李辩听到此处亦忍不住起身道:“就算混进阿房,慕容冲必严加戒备,哪有那么容易里应外合的?陛下三思!”中山公苻诜亦附议。
一时众说纷纭各有意见,苻坚命稍事歇息,便起身入内更衣,内侍总管伺候出恭毕,刚为其打起帘子,苻坚就毫不意外地看见独自尾随而来的窦冲。他看着这个从他登基起就一路跟随,从区区亲兵做至司隶校尉的男人,咳了一声,道:“……说吧。”
“陛下,末将以为万万不可应承杨定!”
“你也觉得此计不成?”
“成与不成都不可应承杨定!”窦冲深得宠信,苻坚屡次出征皆是由他坐镇京城,更统领长安京畿所有兵马,等同于前秦兵马大元帅,自然是苻坚亲信中的亲信,有些话便也不惧出口,“杨氏毕竟也是降臣,说到底,杨定未必没有称王争霸的心,他能对陛下忠心到哪儿去?陛下忘了慕容垂与姚苌,当年都是降臣,装了十几年的忠心耿耿,可一旦生变,他们反叛地比谁都彻底!”
苻坚在内室坐下,隔着重重屏障,看向依然纷扰的朝堂:“……杨定毕竟同为氐人,又是氐族第一勇士。”
“陛下!正因如此!他有名望得人心,难保不起异心!”
苻坚还未说话,忽见一人影闪过屏风在他面前刷拉拉地单膝跪下:“陛下若不信末将,末将可单骑入阿房,麾下五千仇池兵全扣在长安以为人质!末将既带了子弟兵入关,就没有抛下他们的理儿,陛下明鉴!”
这一出太过突然,连苻坚都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窦冲拔剑怒道:“杨定!你以为还在你的封地仇池吗!单你这项君前无状的罪,我就能斩了你!”
“国事相关不能不急!陛下赎罪!”杨定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唯有苻坚。
苻坚此刻方呵呵地笑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道:“卿为国为朕方才擅闯,何罪之有。”淡淡地瞟了一眼窦冲,便让他悻悻地挥剑入鞘,“朕思虑再三,若灭慕容冲当以卿计为佳,只是如何筹措,当从长计议。”杨定俯身再拜,轰然答应。苻坚又是再三劝慰方命他退下。
窦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杀气毕露,道:“陛下,杨定这厮——”
“住嘴。”苻坚缓缓起身,魁梧的身影在背光处竟有片刻模糊的颤抖,他道,“你以为现在,还是朕当年的建元盛世?”
昔建元四年,世勋樊世君前无状,扬言要杀丞相王猛,他便命金瓜击顶,朝堂上百官颤颤,大气不敢出,从此皇威浩荡,众氐臣服。罢朝之后,他对王猛道“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王猛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他闭上眼,此一时,彼一时。
"平燕定蜀,擒代吞凉"的大秦帝国,与他的肱骨重臣王景略一起,都成昨日黄花了。
他挥开窦冲急欲搀扶的手,吐出一口浊气:“朕没事,挺得住。”
无论他是不是真龙天子,他都永不认输!
任臻将军报一摔,啼笑皆非:“韩延段随高盖三军都报遇见仇池重骑,不敌大败——若都说的是实话,这杨定该是识得移形换影,才能同时出现在这么多地方!”
姚嵩替他堆好军报:“昔日一战,大家都被杨定吓怕了,故而一遇见秦军就不战先退,又谎报遇见杨军,好推脱责任。”
任臻咬着毛笔杆子道:“这‘恐杨症’可要不得。我估计其实秦军未必真有余力再大战一场,可若是他们每派出小队侵扰,燕军就退避三舍,这战怎么打?”
“简单。杀了了事。”
任臻抽出笔杆,轻点姚嵩光洁的额头:“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心肠这么狠?”灯光火烛下姚嵩笑颜盈盈,宛若好女:“皇上不喜欢,我改便是。”
“我喜欢你对别人狠,但是别对我,我会伤心的。”任臻似假还真意有所指地装可怜,姚嵩一时气闷,撇过头去,半晌弃了笑容,轻声道:“杨定入关,我不知情。”
任臻轻扯嘴角,将他下巴扳正:“你那父王巴不得我后院起火呢。”姚嵩有些难堪地皱起眉,眼睁睁地看着任臻倾身靠近,将吻未吻似地在他耳边道:“你父王是你父王,你是你,我知道……也很高兴。”因实在贴地太近,任臻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姚嵩挣不开他的禁锢,干脆闭上眼,眼睫扑簌颤抖,却不知是期待还是抗拒。
等了须臾,对方还在僵持,姚嵩忍不住张眼却见任臻一脸捉狭的笑,方反应过来他又被耍了,不由恼恨地起身要打:“皇上!”
任臻哈哈大笑,松手起身,绕着桌子要躲,平日里他在三军众臣面前还装上一装,在慕容永和姚嵩面前则一贯如此没大没小从无架子,任臻跳出房门,抬眼便见慕容永站在走廊不远处,赶忙道:“慕容将军速来救驾!”。不想话一出口,慕容永与姚嵩皆恢复了正行,俩人互看一眼,又都不苟言笑讳莫如深了。
慕容永过来要跪,任臻忙挡住了,“诶~你伤还没好,不能乱动,坐下坐下!”拉着慕容永进屋坐下,姚嵩拢了拢散下的发丝,也跟着入内端坐,任臻道:“找我?怎在外傻站着也不进来?”
慕容永平静无波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过一圈,面无表情地道:“杨定神出鬼没,袭扰我军,防不胜防,我想了个法子,待他再来搦战,则必能生擒杨定。”
“哦?”任臻来了兴致,见他展开一卷图纸,一字一字地道:“陷马坑。杨定所恃,乃其重甲骑兵,不畏刀剑不惧冲撞,合起来就是铜墙铁壁,分散开又能冲锋陷阵,故而若我军主动出击,双方以骑兵对阵,则暂时没有胜算。杨定来战,可先在紧随寨栅之后挖陷马坑,仇池骑兵笨重地很,他们在冲过第一个防线后,必然不及跃起,定会深陷连环陷马坑中,若坑中布满铁蒺藜等物,则就算他们周身覆甲,马腹也定然是柔不设防——如此,甲越重,陷越深,定叫杨定又去无回!”
“好!”任臻拍案叫绝,怪道人说胜固可喜败亦可贵,若非如此,慕容永怎想出这等妙计。姚嵩亦道:“立即着人在阿房前线挖去!”任臻一个劲点头:“可劲儿地挖!”
慕容永起身:“我亲自去办。”
任臻见他面色冷峻行色匆匆,不似以往,不由望着他的背影奇道:“……他怎了?”
姚嵩美目一转,笑眯眯地道:“想是前番败在杨定手中,想着要一雪前耻吧。”
慕容永疾步走下回廊,此刻天高气朗,一排人形大雁忽而从南至北飞过天际,他止了脚步,在间歇雁鸣声中背靠高墙,深深吸了口气。
怀中掉出一枚玉璜,几与当日送与那杨什的类同——只是那阙玉璜却是注定湮没在战火纷飞中再难寻回了。而这新的玉璜上刻着几个稍显稚拙的字体,与隶书小篆皆不相似,简单到骤然看去,不辨其意,然则细细揣摩却又仿佛能看清——那写的是简体的“任臻平安”。
他最终缓缓地合拢手掌,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开——甲胄铿然,不怒而威,他便又是那大燕上将军慕容永了。
不出预料,三日之后,杨定搦战。
万余秦军直驱城下,明火执仗地在阿房阵前叫骂,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的喧哗叫所有守城的燕军咬牙切齿——自他们去岁进军长安始便是胜多败少,几乎是压着祸不单行四面楚歌的秦军打,谁承想忽然跳出个杨定来,来去无踪,像个鬼魅,时不时在鲜卑人头颅上架起屠刀。
燕军几个首脑都登上阿房城楼,俯视下去,见杨定依旧是蓝袍金甲,骑着匹枣红骏马在大军阵前悠然打转,他一跑动,身后的仇池重甲兵就在马上齐声喝骂,一挥戟,便齐声哄笑,进退得宜,同起同止,守城的燕军即便有回骂过去的,声势却也大不如了。
秦军把慕容氏祖宗十八代都编排过去了,连慕容冲之父慕容皝强占其弟吴王慕容垂之妻大段妃的八卦都拎出来讲了个巨细无靡,任臻听的想笑,这个时代莫不是也有狗仔队苹果报什么的,否则哪能这么绘声绘色胡说八道?他心知这番草稿怕不是杨定个心直口快傻大个的手笔——写这番骂词的大概巴不得杨定激怒鲜卑,被一刀宰了最好,看了在旁已气地面红耳赤的慕容恒一眼:“皇叔,不用让人骂回去了。”
“带一万多人就想破阿房城,这杨定实在太过目中无人!”慕容恒手脚发抖,不知是气是怒,任臻则一扬手,干脆止了燕军回骂,自己登临城头,向下俯瞰,城上城下的火把将天地照的有如白昼,他在这片炽热的火光中朗声道:“杨定,苻坚已如风中落叶,朝不保夕,你又何苦白费周章,妄造杀孽?
一时三军皆静,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杨定耳中,他右手一展,长戟顿地,轰然一声,如砸进每一兵士的心里:“天王恩养五胡,泽被天下,反遭家奴噬主,我杨定偏就看不惯!”
任臻摇头一笑,自语道:“这回倒是他真心话了。”忽而转身下楼,唯留下一句:“慕容永,擒他见朕。”
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外面喊声震天,宫内红袖添香。姚嵩替他斟满一斛凉州美酒,挑唇笑道:“皇上就不担心战况?”任臻一饮而尽:“甘冽爽口,醇美柔润,果真好酒。”将鲜红的葡萄酒放下,有些惋惜地道:“可惜放错了杯,若置于玉杯之中,交互辉映,相得益彰——多好。”
姚嵩放下酒壶:“玉杯不难找,就怕琼浆易泄,反而不美。”
任臻一笑置之,偏过头反问他:“那你觉得能生擒杨定吗?”姚嵩拢袖笑道:“臣与皇上玩个游戏,同将战果写下,看看可是同一结论可好?”
“你也爱看三国演义么?”任臻见姚嵩满脸不解的表情,大笑挥手,“来写!”于是二人都以指沾酒,在案上划出两字。姚嵩移过烛台,明明灭灭地映出两个相同的词——诈降。
任臻哈哈一笑,拂袖擦去酒渍,姚嵩在柔和飘逸的烛火下亦笑地真诚:“那边的慕容垂已下邺城,称吴王,占据关东是迟早的事,他还忌惮着您出自正统,因而不敢称帝,但究其情势,吴王一派已占上风,我们无法东归,只能在此与苻坚死战到底——胜则得关中,败则无可退,阿房就是据点!苻坚也想拔了阿房,但阿城固若金汤,秦军又久困缺粮,兵力疲敝,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真格的攻城战了。故而只有兵行险招,安插个杨定进来,想里应外合。”
阿房城外,战鼓喧天,厮杀遍地,任臻缓缓点头:“所以,杨定必败。”
话音落,鼓声停,战报一路从城楼上高声传进:“禀皇上,尚书令生擒杨定,秦军退败!”
任臻起身,伸了个懒腰,再顺手掐灭了烛焰。姚嵩躬身问道:“皇上去会一会这个刺头?”
“忙什么。今晚闹了一宿,回去休息是正经。”今夜月色惨淡,任臻跨出房门之际,在朦胧晦暗中背对着姚嵩又道,“我很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
姚嵩在黑暗中垂首不答,眉间却不期然微微皱起,第一次在心中觉得有一丝隐约而深沉的难过——你又怎知,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第15章
第十五章
任臻说不忙,便当真是不忙,足足把杨定在马厩里关了三天,滴米不给,开始时候杨定还在破口大骂,等着预期中的人来招降,可被丢在臭气冲天的马厩里数日无人问津,到后面几乎话都说不出口了,喉咙里着了火一般,只觉这般零碎折磨还不如战场是死个痛快。昏沉中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才勉强咽下一口口水,睁开干涩的双眼,望向来人。
任臻着紫衣戴高冠,难得穿戴齐整地带着几个人跨步进来,杨定五花大绑,灰头土脸,见他便呸地一声转过头去。
任臻的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捂着嘴摆出副震惊表情拔尖着声音道:“杨将军!?你肿么了!天啊!怎么能对杨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哪,快来人哪……松绑,看座!”慕容永扶额,姚嵩摇头,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又演过头了。
杨定气地阵阵发晕——不是你一声令下,有人敢这般折辱于我?!“家下之奴!本公不要你假情假意!”
“杨将军又何尝不是苻坚的家下之奴?”任臻在刚搬过来的一张胡床上坐了,“你我立场一致,如今正是自立门户逐鹿天下之时,何必在苻坚这艘破船上坐到死?”
杨定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因为饿脱了形,一个踉跄又摔了下去:“谁与你一致!?天王过去待你等如何?!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对你又格外恩宠不同,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
任臻心中冷笑,你妹的这时候还不忘记台词,若是真的慕容冲,单凭你说的这话,死十次怕都不够。面上却和颜悦色道:“杨将军怕是渴了饿了,要不要用些酒饭先?”早有内侍捧上一副托盘,上有肉食美酒。杨定别的尤可,见到那琼浆玉液却不免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他已是渴的要冒烟自燃了。任臻亲自执起玉杯,俯身送到他唇边:“葡萄美酒夜光杯,当衬杨将军不世英雄。”
杨定艰难地转开视线:“自上战场本公就不曾贪过杯——你想以此贿赂本公么!”
装你妹啊装!任臻的笑容更加真诚了:“贪杯又有何不可不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么?”
杨定愣了一怔,反复咀嚼,竟凭空生出几分知己之意,忙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这可是出了名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的慕容冲,就算拽几句莫名其妙的酸文也还是个奸邪小人!
“苻坚恩养五胡,依旧众叛亲离,困守长安,为何?天命也。”任臻声音越发柔和地如同哄劝,右手微倾,那嫣红的美酒便顺着杨定的唇缝缓缓淌入,“如今天命属朕,杨将军何不良禽择木而栖。”
杨定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他自幼长于陇西仇池,凉州美酒从小如水般牛饮,今番甫一下肚,便觉得异常浓烈,醇香凛冽兼而有之。慕容冲依旧与他四目相对,薄唇微挑,有一种荡人心魄的俊邪。
玉杯见底,倒映出他有些茫然的双眸,任臻收杯起身,兖龙衣摆在杨定面前晃荡不止:“朕得关中,杨公必可永镇陇西,届时凉州酒饮之不尽,不为人生一大乐事?”他止了脚步,衣纹陡静,“……不知杨公意下如何?”
杨定似乎还有些恍神,也不知是饿晕了还是上头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一低头,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罢!末将愿为皇上驱使,死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