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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2节

“率剩余两千骑兵,埋伏于侧翼,一旦我部与秦军短兵相接,即刻俯冲而下——如此施为,苻坚不败也难!”

“皇上,您率三千兵马前去引敌,切记不可恋战,接应到了慕容永即刻东撤,一定要抢在苻坚之前过河,否则此计难成!”

任臻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姚嵩虽然长的像个娘么,可这份心思,却堪称无毒不丈夫。

慕容永沿途收拾余下的数千兵马,且战且退,虽不至丢盔弃甲,但数日奔波已是狼狈不堪,忽听断后部队派来斥候禀道“秦兵追至!”登时一惊,握着缨枪的手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抖——苻坚是要铁了心斩草除根了!他翻身上马,长枪一挥:“兄弟们!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鲜卑男儿宁可战死!随我杀回去,手刃苻坚!”

众将士虽已是劳师疲惫地很了,但仍是鼓噪欢呼一片,慕容永见军心可用,略微安下心来,然则安心不过须臾,就见一箭之远处压来一阵黑压压的乌云,再一看,哪里是什么乌云,乃是黑骑黑甲的秦军前锋杀到了!

两军迅速地厮杀到了一处,慕容永咬牙当头冲入秦军阵中,一枪刺穿一名秦将的咽喉,但身后的几名护卫也几乎同时被四下横刺的刀枪给生生削下了头颅,双方人马贴身肉搏,血肉横飞。慕容永一支长缨舞地虎虎生风,锐不可当,在秦军中左突右刺,但心还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秦军偷袭成功,兵力足足两万,源源不断地压上,燕军再勇,若无后援,总会被逐步蚕食吞没尸骨无存!想到援军,他似乎有了片刻的失神——那个人若在阿房听到败报,心里该是如何?失望,生气,还是……会有一点焦急?!危机时刻一点分心都会致命,慕容永只听耳边风声一过,一道刀锋就向他横劈而来,他慌忙驾枪就挡,谁知又暴露了胸前空挡,斜下里刺过一只长矛,瞅准了他前胸失防,眼看就要穿胸而过——忽然见身后飞过一物事,匡地正砸在矛身上,那茅失了准头,狠狠一偏,刺进了慕容永的胸甲,一时穿透不过,反折弯起来,慕容永瞅准了这片刻,回手调枪,看也不看地狠刺进来敌人背心,那人惨叫一声,长矛折断摔下马去!慕容永借这一招之力,纵马后跃,堪堪出了包围圈,手心里已是一片汗湿,与厚重的血垢凝结在一起,几乎拿不稳枪。他此时方看清刚才救他一命的暗器——一顶华丽非常的头盔!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拨转马头——身后,是一片醒目的镶金大纛,上书一个“冲”字,在风中猎猎招展!

他心中骤然一松复又骤然一紧,策马到了任臻面前,张着嘴喊了几声,却是不知这个当口要说什么了。任臻见他血污满面,不知悲喜,知他心情激动,忙道:“快杀出去!往白渠去!”

慕容永心中一动,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于是全身一凛,复又有了气力,任臻一拉马头,挥手喝道:“举纛!”

帅旗席天卷地地一展,其势如虹,燕军得了援军,又见慕容冲亲临,无不精神大振,千余亲兵将任臻护在中心,成刀削阵势楔入秦军部署,缠战中的秦军猝不及防,被这股生猛的生力军砍瓜切菜一般地扫开,直到一道精甲贵胄的秦军忽地纵马而出,挡住去路,玄黑滚金的一展大纛刷地跃出眼帘,刺目的“秦”字虎虎生风——慕容永一惊:这是苻坚的禁军了!连忙大喝一声:“保护皇上快撤!”

任臻一拉缰绳,赭白扬起前蹄,一掠数丈,生生将几名秦兵踩于蹄下——借此势,任臻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北中国曾经的王者——似心有灵犀,苻坚在马上亦同时昂起头来,隔着戈矛盔甲血色残阳交织出的光幕,二人四目相接,如惊鸿照影,掠去了多少年华。

苻坚握紧了手中的天子剑,牙齿不自觉咬地咯吱作响——他至今忘不了当年灭燕之时在邺城王宫初见中山王慕容冲时那犹如天赐一般的怦然心动。为了他,他避人耳目地先纳其姐;为了他,他恩养荣宠慕容氏全族十年如一;为了他,他不听王猛之言甘愿成全他做平阳太守——到头来换他揭竿而起兵围长安!

“慕,容,冲!”他一声暴喝,在众人惊呼声中,他一夹马肚,马蹄凌空飞踏,直朝任臻扑去!

“苻,坚,老,贼!”任臻亦不示弱地破口大骂,随即调转马头撒开四蹄狂奔,披散而下的黑发在空中伶俐地甩出一道弧线——燕军上下包括慕容永都反应不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皇帝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地不战而逃。任臻一面在马上颠簸一面在心中内牛满面:姚嵩出的馊主意啊!他觉着自己和跳进斗牛场主动挑衅公牛的白痴没两样啊有木有!和失恋加失业的老男人单挑的亲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屎啊有木有!!

慕容永回过神来,赶忙指挥亲兵急速跟上,堪堪护住夺命狂奔的任臻,拥着那面醒目的大纛一路东行。

苻坚双眼通红,视线所及,唯有一慕容冲,哪里肯就此放手,于是两万秦兵在天王苻坚的带领下,流星一般地尾随燕军而去,千骑万羽,马蹄纷沓,震地关中大地连连颤抖,直到先头部队已看见了涓流如线的泾水——白渠到了!

前禁将军李辫策马赶到苻坚身边,急道:“陛下,白渠远离长安,后军难至,万一燕军在此设伏,则我军必乱!”苻坚犹豫了一瞬,眼见着慕容冲的帅旗已经开始渡渠,那跋扈飞扬的冲字似炫晕了他的眼,他一咬牙:“已到此处,不得不追!擒了慕容冲,则大秦之危立解!”

姚嵩在高处望着苻坚率先头部队咬着慕容冲奔行过河,不由勾起唇角,轻一挥手,副将领命,小旗劲挥,只听山林间一阵沙沙声响,忽然成千上万只箭应声射出,疾风骤雨一般笼罩在正在渡河的秦军之上,下一瞬间,惨叫声起,漫天血雨,摔下马来的秦兵纷纷落落,堵住了泾水,方圆十里的河水已是一片赤红。

任臻回马看时,也是被震撼地呆住,半晌才道:“我,我操……这,这不是拍《英雄》吧?”

忽而杀声震天,以逸待劳的燕军骑兵在姚嵩一声令下,吼叫俯冲而下,将残余秦军冲击地七零八落,高盖所部人马亦从左翼杀出,截住溃散的秦兵去路。慕容永看的真切,重又翻身上蹬,对任臻道:“皇上在此稍歇,末将领兵自秦军右翼杀入,与高将军合围,立取苻氏人头!”

任臻还未及说话,慕容永便召集左右,重新切进战团了,他呆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策马就往原上冲,苦命的亲兵统领还没喘下一口气来观战,见皇帝又开始落跑了,只得呕出一口血,纷纷上马,护着任臻向前冲。

姚嵩在原上缓缓起身,俯视着脚下数万生灵缠斗厮杀,漠然地如同旁观一场末日的游戏。他畏寒似地在风中袖了手,偏过头,悄声对心腹道:“秘语父王,苻坚与慕容冲大战于白渠,则长安必定守备空虚,请他趁机率军奔袭长安,相机而入!”

得长安者,王天下——鹬蚌相争,从来都是渔翁得利,古人诚不欺我也。

心腹领命而去,姚嵩志得意满地堪堪转身,恰见任臻领着众人,朝他一路疾驰奔来!

第7章

第七章

姚嵩还未及掩饰好面上表情,任臻便已滚鞍下马,一把握住他的肩道:“你没事吧?”话音未落便自发自为地将他周身上下拍了一遍,见果然没受伤,才放下心来,吐出一口气来:“我还担心你也跟着杀过去了——你不同慕容永,这幅小身板儿,武技又不咋的,真上战场出了岔子可怎么办?!”见姚嵩表情还是怔怔的有些奇怪,他怕他生气,忙掩饰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弱,虽然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哈哈……”

姚嵩忽然攥住他的手,一把扯下,第一次对他不是满面含笑,他转回身,不知是在对谁生气似地硬着语气道:“作壁上观,焉能有事。”

慕容永与高盖各领骁骑自两翼突入,将已被中军拦腰冲击而成溃散之势的秦军分割包围,在各个战团纵横突刺。如此变乱,叫惯于征战的李辩也暗呼不好——败便败了,若是天王被围,无法脱身,那大秦就真的完了!“末将护着陛下突围!”

苻坚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纷乱的战局,血肉横飞杀声震天。这就是他曾经治下的沃土千里的三辅大地,繁华富庶的天子帝都?他闭上眼,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开始冷静下来:“李辩,举纛,命全军向朕靠拢!”

“陛下!乱军之中大纛太过醒目,难保贼军不会拼死围来,届时想突围就更难了!”

“乱军混战,我军已是惶然,若朕之大纛不存,更是军心涣散难以收拾。我们后军未至,尚有八千骑兵还在途中,只要回头与他们会合,慕容冲的兵力有限,围不住我们。”苻坚睁开双眼,目光如炬,“而后,立即回师长安!”

“陛下?!难道不要收整兵马,就这么乱哄哄地赶回去——”

“我部倾巢而出,长安唯有太子苻宏与大将窦冲守城,难保有人不会趁火打劫。不是慕容冲,也会是——姚苌!”苻坚声色不动,实则心中后怕,若长安失手,大秦就当真要亡国了。

于是滚滚硝烟中秦军禁卫忽然举起一面玄黑描金的王旗大纛,本已行将溃散的秦兵如绝境逢生,不顾性命厮杀突围,重新聚拢到苻坚麾下,三五燕军竟拦截不住一个血气澎湃的秦兵。原本分隔开的战团重被撕开一个口子,而后如裂帛一般越扯越大,越来越多的秦兵突破包围,如蜂集蚁聚一般簇拥到苻坚周围,慕容永与高盖都远远看见了王旗,都想一马当先力斩秦王,但乱军纷纷,连人带马都无法前行,只能被奔涌的乱军夹带着随波逐流——战场上已经失控了!

在原上俯瞰战局的姚嵩与任臻都是一惊,苻坚大纛所在,分别有两列卫士燕翅列队,簇着苻坚不管不顾,摧枯拉朽一般地回撤,驾后是无数秦兵奔涌靠拢,势不可挡地从白渠向东席卷。姚嵩一见前面冲锋开路的是苻坚压箱底的百名护龙卫——他们装备铁甲,皆跨宝马,全是氐人,誓死效忠苻坚,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轻易不带上战场的,便急地居高临下地吼道:“拦住他们!用士兵填上去!不要走了苻坚!”身边的传令兵旗帜频挥,但搅进乱兵溃勇中的永高二人便是看见了,此刻也有心无力了,只能眼睁睁见完胜从指缝中溜走。

姚嵩恨恨地一砸拳——大势已去!

任臻在上观此鏖战,也已是看地心荡神移,对苻坚亦有了一丝敬佩——这种情势下还能收拢军队,迅速回撤而不致溃散,真将才也。

苻坚一路收整军队,并仇班堡等大坞堡自发而来的民兵,复得三万余众,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恰在临潼与前来夜袭的姚苌军队撞上,姚苌不想远在白渠的苻坚回防如此之快,猝不及防,稍作接触,即便败退,苻坚收兵回城,召集太子苻宏并文武百官,想来都自是后怕不已——要知彼时长安城中,只有数千老弱残兵,已是全然不堪一击了。

且说任臻这边,因见慕容永同姚嵩二人都安然无事,自己对此战成果便也并不多在意,所以当入夜之后,扎营完毕,各将收兵,归来复命之时,他搔了搔头,先对高盖说:“孙……高将军,此次冲锋,以一抵十,打的好!”转头对慕容永说:“一万五的兵力对苻坚两万精兵加仇堡民兵,还能不致四处溃散,打的好!”最后对着姚嵩挤出一朵灿若秋菊的笑:“坐镇中枢,指挥得宜,救局势于危难,打的好!”

姚嵩忍着气道:“那皇上以为,谁打的不好?!”

任臻眨眨眼,他一贯自诩怜香惜玉,可这当口他总不能跳出来哄他说“都我不好”吧,求助似地把目光转向慕容永,慕容永舔了舔干燥渗血的嘴唇,缓缓跪下,仰视着慕容冲,道:“末将有战败失机之罪,请皇上治末将死罪!”话音未落,身边跟着的数名亲兵也立即齐刷刷地跪下:“将军已是拼死力战,求皇上赎罪,容将军率我等戴罪立功!”

!¥¥……好么,到他面前唱这出来了,他有可能杀他么?!

姚苌哼了一声:“是呀,皇上,慕容将军虽丧师战败,然则事先并不曾立下军令状,难道还要真斩了他?!”慕容永忍怒道:“我倒想请问姚公子,我打仇班堡之时,段随韩延二军皆在左近,为何不施以援手”他目光如剑直射过来,“因为他们正忙着对付姚秦,无暇□!苻坚哪里来的情报出城突袭,姚苌又怎会忽然攻打我军!”

姚嵩转过身与他对视须臾,平平淡淡地道:“我人在燕军之中,如何得知长安是何情况?父王自有父王的考量,或是有所误会也未可知——难道慕容将军以为,我为了大燕,为了皇上,此次还不够尽心尽力吗!?”

“为谁尽心尽力你心知肚明!”

“你——”

任臻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然巨响,众人唬了一大跳,全忘了争吵辩驳,呆呆地望向主位中的皇帝。任臻吸了口气,缓缓地抬起手掌:“好大一只虫子,幸好一掌拍死了。”

众人:“……”

他慢条斯理地拿布擦了擦手心:“现在,该轮到我说两句了吧。”

“此战双方都大有损耗,一时皆无力再战,——但是军粮问题却已迫在眉睫。时令艰难若此,仇班堡等大坞堡都还会组织民兵不顾性命地向长安偷运粮食,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任臻站起身,踱到诸人面前,伸手比出个四字:“无他,民心所向。我们燕军暴掠关中,流民百不存一,为了反抗燕军为了存活下去,他们只能自发结盟并且依附于那些联合了的大坞堡——等于我们生生给自己创造了无数新的敌人!”

他这话是公然推翻并谴责燕军以往的“暴行”了,诸将都是沉默不语,表情各异,任臻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继续道:“纠结此战失败责任在谁,重要吗?就算没有这么些变故,就算苻坚本人不懂军事是个庸才,他也一样不会败于我们,还是那四个字——民心所向!”

高盖不解地抬头,双颊一抖:“皇上,民心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到今天这地步,是鲜卑军队一刀一枪在沙场上争回来的!”

“对!所以争且只争到了一座阿房城!地不过十里,既是国都又是城池——放眼天下,有这般滑稽的国家么?!”

“我谅苻坚经此一创,也是大失元气,暂时也不会出城搦战。从此之后,收缩防线,俘虏来的民夫就算上了战场也必不与我同心,反而影响战斗力,不如释出军队,且许以薄利,收为己用,让他们加固阿房城防之余,趁此农时,在阿城南麓遍植农桑——不必精细,单选易成活,收成快的来种,若能供得七成军粮所需,便已足够。”

高盖一梗脖子:“那些抢来的俘虏,还值当给工钱?还不如杀了充作军粮倒也干净!”话未说完,脸上便重重挨了一刮,任臻冷冷地道:“朕知道过去不单只鲜卑人,不少胡人亦曾作此勾当——所过之处,人烟断绝,更俘虏数千少女随军而行,蹂躏之后分吃入肚,尸骨投入黄河,此举与畜生何异?纵观古今,岂有飞禽走兽得坐天下的道理!?从此后,再提此议者,杀无赦,可听明白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虽不见多少怒容,但面上肃然冷酷,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应声答应。

慕容永虽一直知道他有此想法,但没想到这些天下来,他已经将其发展为一个成熟详实的计划了,似乎就在这几天,这个啥也不懂的傻小子,各个方面都似乎都又有了长足进步。

任臻示意此次议会结束,休息一夜,明日开拔回阿城。散会之时,他单独叫住姚嵩,先是一笑,继而道:“你既长于内事,精于谋划,多帮着筹谋我方才所说之事吧——莫要再将满腹心事计谋用在旁的身上了。”

次日慕容永指挥全军徐徐退回阿城,便将任臻所议之事告知慕容恒,二人商议议定,便吩咐下去即行办理,忙到深夜方得回房,卸下盔甲,忽然眉头一皱,白渠之战他胸口处受了一矛,虽有胸甲护身不至致命,但那人用力极猛,矛尖竟穿透铠甲刺进肉里,几天来都不过草草包扎,连敷药都不曾,今晚才发现贴身亵衣与伤口血肉糊成一处,竟是轻易撕扯不得了。

慕容永不由地恼恨不已,是恨这伤口麻烦,还是恨自己劳师无功,反被姚嵩出头得利便不可知了。他起身,转到帐后想去取平日收着的金疮药,却猛地一愣。任臻单穿一身青色褶跨,手腕脚踝都不曾束衣,整个人呈大字形瘫在他的床上。

任臻见他进来,立即转而摆出个自诩婀娜玉体横陈的姿势,飞了个眼风过去:“来呀~来抓我呀~”

“……”慕容永单膝跪下,“罪臣参见皇上。”

任臻翻身弹起:“你怎么还在别扭啊?你的处罚我今早不是已经下了么罚俸三个月,卸兵权同级留用——”

慕容永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道:“是罪臣无用,皇上罚的是——!!”任臻不等他说完,便去扒他的衣服,瞬间扯动了他的伤口,他蹲在床上,向上瞟了慕容永一眼,嘴里道:“我揭了啊我可真揭了啊~”慕容永不知道任臻到底是何时看出自己有伤的,但面上波澜不惊地:“皇上听我说——”

“你听我说!”任臻松开手,转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并排,“知道为什么要借机卸你兵权吗?现在攘外必先安内,灞上与新丰驻有段随韩延二军,虎视长安,高盖领军守阿房前线,呈三角状态可互为犄角,便也够了。”慕容永正听地入神,任臻忽然迅雷不如掩耳地伸手将凝在伤口上的衣服撕去,因为动作太快,快到慕容永还不及反应,化脓的黑血就随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倒也没觉出多少痛楚来。任臻一击成功,一脸得意地将早就暗自备好的金疮药并洁净绷纱等物事从床底下拖出来,一面包扎一面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在气什么。军报你我都看过了——姚苌这个二皮脸前日里要袭长安未遂,被苻坚打退了,现在反有意无意地骚扰燕军,说是为了防仇池公杨定入京援秦,实则借此侵占了不少地盘——但,我们现在孤军深入,未站稳脚跟之前不能和姚秦翻脸,否则必腹背受敌。现在既是要打持久战,便不要计较一时一战之得失,若屯粮固兵大计可成,不仅可以占据主动,天下舆论也不会再将我们看成一股子到处流窜烧杀辱掠的匪军,这事非得你亲自去办才稳妥。”伤口歪歪扭扭地被厚重绷带给胡乱包好,任臻满意地退远了端详着自己创造的米其林,总结陈词:“至于姚嵩,他知不知情尚且不知,但此人绝顶聪明,有他襄助,总是利大于弊。”

慕容永漠然沉思片刻,道:“皇上,您手工真差。”任臻推了推他的肩,肌肉坚实如铁,竟是分毫不动,气地一磨牙:“行啊,下次等你溃烂到死还硬撑,我绝对不管你!”

静不了片刻,任臻爬到胡床外侧,去够一旁几上的书册:“时间还早,你再给我讲几本书?”

“臣才疏学浅,讲的哪及姚公子。”

“小心眼,不讲拉倒!”

一阵悉悉索索后,帐后传来有点无奈懊恼的声音:“讲便是了——陈寿的《三国志》?”

“听过了,换一个。”

“那下一本——《建安七子集》?”

“听不懂不爱听——我爸又不是曹操。”

“那再下一本——龙阳十八……皇上,这书不是臣的!真不是——皇上,这是你放进来的吧?!”

第8章

第八章

姚嵩在阿房宫绕了一圈,没找到任臻,正巧在门口与皇叔慕容恒撞个正着,怀里的文书掉了一地。慕容恒有些诧异地道:“姚公子可是找皇上?他今日同叔明往白鹿原狩猎去了,说是趁着春暖花开万物惊蛰,打些猎物充作军粮——莫不是没同你说?”

叔明便是慕容永的表字。姚嵩袖了手,示意几个下人将东西拾起,方慢条斯理地道:“似乎前些日子提起过,我近来忙屯粮的事,便不曾同去。”说罢一笑:“这些天忙到不能睁眼,方才冒失了,皇叔见谅。”

告别慕容恒,他一路面带微笑地进了屋,掩门之后,忽而将怀中文书奋力摔砸在地!

他明白自己这是某种意义上“失宠”了——他原以为苻坚出战长安空虚,其父姚苌攻城不难,岂料竟连苻坚回防的疲师都应付不来,败地轻而易举!慕容冲嘴里不说,只怕从那消息传来时起就对他起了疑心——难道他千辛万苦潜伏于燕军,就是帮慕容冲种田屯粮来的?!

他在胡床上缓缓坐下,白皙纤长的手指在袖下紧紧握起——他是姚苌诸子中出身最低的一个,自出娘胎起,便被那班子如狼似虎的兄弟们欺负,母亲直到生下他还是一直在姚府为奴为婢,连死都没个名份发丧,当时还为秦将的姚苌只怕府中有这么个小公子都不清楚。是他靠着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让父亲知道他的能力绝不亚于世子姚兴!连燕亡秦,驱虎吞狼之计是他最得意的一步,父亲第一次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吾子之智不下王景略(注1)也!若关中可得,则世子之位舍你其谁!”

他知道姚苌此言乃是一时戏语,大哥姚兴乃原配虵氏所出,嫡长子之位牢不可摧——可那又怎样,前秦上任皇帝苻生未死之前,谁想的到庶出旁支的苻坚也能称帝,一统中原?!他颦起两道秀致的长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得让慕容冲再信他用他!自古良将,无不精于养寇之道,盖因皆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睁开双眼:让慕容冲再对他言听计从,便唯一令苻坚再次出战,打破如今的胶着局势!

可苻坚亦是沙场宿将,除淝水之战外生平再无败绩,不是那么好设计的,他走到案前,将四只青釉茶盏翻过来扣在面上,反复推演:长安城中如今还余四支军队——天王苻坚,居于中枢,自不必说;三军统帅窦冲乃秦之名将,骁勇善战,亦难入局;太子苻宏少年老成,疏于军事,且也轮不到他带兵,也非目标。最后一只茶盏孤零零地扣在案上,姚嵩勾唇一笑,信手一拂,茶盏落地,顿时碎成数片青莲——苻坚少子洛阳公苻晖!

且说出狩的燕军浩浩荡荡地杀向白鹿原,关中平原上已无一只可堪敌手的军队,因而连斥候也不派出。任臻骑着赭白策马扬鞭冲在最前——这一两月来,他的骑术已日益精进,想来也是因为慕容冲本来的身体素质就极好,一上马便有本能反应——这已非他第一次出猎了,但还是兴奋地很,不时回首与慕容永谈笑。因时值仲春,万物复苏,燕军骑术精湛纵横山林,又大规模地撒网围猎,因而倒是收获颇多飞禽走兽。,任臻眼尖,见山林间有一抹斑斓一掠而过,登时调转马头,冲向山林,慕容永策马跟上,在他身边道:“皇上,莫追了,那豹子跑纵太快,没于林间,哪里追的上?”任臻不满道:“没试过你就知追不上了。”况那毛色金黄灿烂,得了与慕容永做只椅垫也好,便不再多说,扬鞭一抽已是跟着跳进了林子,慕容永恐他在无人处被这畜生伤了,只得纵手一挥,数十骑紧跟其后也跑进山林。

林间路窄径斜,跟着的亲兵们便不得不各自散开,唯有慕容永占着马好还是紧跟着任臻,但闻一声兽吼,任臻一夹马肚,赭白扬起前蹄跃起半丈,他转过头,远远瞅准了,搭弓引箭就射,谁只准头有了力道却不够,眼看箭头就要扎进土中,只听忽然嗖地一声,慕容永在后补了一箭,后箭撞前箭一并刺进那豹子的左前腿中,溅起一道血剑。任臻一喜,抽刀纵马,待要上前,谁知那豹子负伤之后,狂性大增,又是一声咆哮,不退反进,冲着任臻猛扑过来。

“皇上!”慕容永大惊失色,此时才见到不远处隐于衰草间的豹崽子,登时悔青了肠子——这母豹为了护崽,又受伤在先,只会更加狂暴。

任臻伏低身子,堪堪避过这一扑,赭白却被狠狠抓了一记,撕下一大块血肉,血腥味扑面而来。任臻大为心疼,拉过马头,右手一转,改砍为劈,直朝那豹面门剁下,母豹侧身避开,却不再扑人,只朝着赭白猛咬狠抓,一时之间,只闻马嘶惨叫,血肉横飞,任臻被此情景骇住,竟是走避不能。慕容永赶上来,与任臻一错身,吼道:“过来!”任臻刚刚抓住他的手,就被一股猛力扯过,瞬间已到了慕容永身后,慕容永□战马虽好,但非名驹,天生惧怕虎豹之属,此刻已是四蹄战栗,长嘶一声,本能地就要逃生,任臻登时急了:“救赭白!它要被咬死了!”慕容永不忍他失望,勒过马头也要冒失回去,谁知那畜生惊地发狂,四蹄刨地愣是不走一步,慕容永一把横过长枪在马头上狠狠一划,戳瞎了坐骑双眼,那马不能视物,剧痛之下便被驱使着撞向发狂的母豹,慕容永随即缨枪一扫,将那豹肚皮划破尺余口子,鲜血脏腑淋淋沥沥地泼溅出来。得这转瞬之时,赭白浑身浴血地窜出丈余,方逃出生天,在林子间几下就没了影。这边厢母豹受创,杀性更发,张口扑向任臻,枪乃长器,此时方寸之间回收不得,慕容永情急之下,只能硬生生横过一臂卡进它的嘴里以为一挡。只见那畜生牙关一咬,一双兽瞳在飞溅的热血愈显狰狞可怖,任臻在鞍上惊叫一声,只觉得被兜头淋下一桶冰水,颤地几乎立时要栽下马去,他不及细想,从箭筒中抽出一只长箭,直刺那豹眉心中去,因是用尽了全力,那箭头从颅内对穿而过,溅出一道白花花的浆子。“松口!!”任臻咬着牙一旋手,又狠狠地将箭拔了出来,红白之物被带着泼了他一脸,那豹最后惨嚎了一声,慢慢地松了牙关,砸落在地,一抽一抽地渐渐没了气,这才死地透了。

慕容永用完好的右手啪地收了长枪,拉着任臻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咬牙道:“走!”任臻顺势一看,眼都直了——只见慕容永遭噬的左手背刺出了数个血洞,深可见骨,肌腱尽断,整个手臂快要断了一般。

“慕容永……慕容永!我们找大夫治伤,我们得回去!”任臻到此日久,杀戮血腥也见的多了但从未有今次这般慌乱无助,又痛又悔,几乎要滴下泪来。

刚被咬那瞬,慕容永自然是疼地不行,但此刻心里一定,却也顾不上理会伤口,他在风中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一面将伤手藏到铠甲下去,转头对任臻道:“我没事。此马不比赭白,不能识途,一时半会儿怕找不着大部队。”话音未落,远远似又听得数声隐约兽嗥,这马被豹连咬带吓早已不辨方向一气瞎跑,此刻血待要流尽,就抖着腿肚子几次欲摔不摔,慕容永怕坐血腥气引来其他野兽,干脆弃马步行,任臻吸了吸鼻子,拉出慕容永的伤手,刷地撕下袍襟将伤口草草包了,随即半蹲着扎了马步,说:“来。”

慕容永忙道:“不敢让皇上背我。”

任臻虎着脸:“上来!”

慕容永忍不住一笑:“皇上,我伤的不是腿。”

任臻呆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呔了一声,拉过慕容永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还笑!天黑之前,得走出这片密林!”否则他俩必得葬身兽腹。

慕容永点了点头,暗中提了几丝真气,不欲自己周身力气全压在任臻肩上,低头时,却微微扯了扯嘴角,现出一丝美好的弧度。

二人相互扶持,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山林中走了许久,都是慕容永辨着方向指路,任臻已经是筋疲力尽,他连汗也没空擦,问:“接着往哪儿走?”慕容永指了指左前方,任臻低头一看,见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沁出了新一轮的血色,慕容永面色惨白,似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心中慌乱,也不管慕容永愿意与否,硬是将人背上身,连滚带爬往前爬,嘴里一个劲地道:“喂,你可别睡着啊,我看这林子越来越亮堂了,我们就要走出去了,找个人家给你上上药你便好了,那时候又能生龙活虎的——”

“皇上……”慕容永苦笑道,“我晕也是被您吵晕过去的。”

“就是这条胳膊废了也不打紧,上战场是不中用了,给您打打杂做个亲兵总行的。”慕容永本意是松泛气氛,但一说出口,就见任臻托了托他,闷头往前横冲直撞而去,再过片刻,环在任臻胸前的手背上忽然一湿,慕容永愣了一下,费劲再看过去时,那点水光很快就融入肌肤,消弭不见了,他呆了片刻,忽而在任臻耳边道:“我不会死的,放心。”

“少说点废话,多留点力气!”任臻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忽然一脚踏空,俩人一起摔进一个深坑中,七荤八素间听见外面几声微弱的欢呼,围过几个男子朝坑底喊:“逮着了!可瞧瞧是啥!”

任臻爬起来将人护到身后,将慕容永的长缨枪刷地指向第一个跳进坑里的男子,喝道:“别过来!”

男子一愣,惊地仰头就喊:“咋是两个人,不是狍子!”

任臻觉得他们像是动物园里的鸵鸟,被拉出坑展示后吸引了全寨人出来观赏之余还有几个小崽子偷偷过来拔慕容永的靴子。他悲愤道:“……他还没死!”i

为首的男子穿着身已经不辨颜色的褴褛棉袍,高鼻凹目,显也不是汉人,问道:“鲜卑人?”

慕容永勉强睁眼,抢在任臻之前道:“不是。氐人。从长安出来做斥候的,侦查的时候被豹子咬伤了手,想寻点金疮药敷上。”

那男子面黄肌瘦,双眼无光,显是饿地久了,失神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是鲜卑人就好。我们这寨子里都是三秦逃出来的难民,战打久了,家家都有金疮药。”说罢喊自己的婆娘领他们上药。

那女人也是饿地脱了形,衣襟空荡荡的,能轻易看的见一环环的胸骨,凹陷的双眼在看到来人时才有了一丝焦距,伸出手来挑开衣服一看:“伤的不清。再迟一点儿,手怕是接不上了……”任臻知这便是村寨里的医生了,兜着她的胳膊急道:“一定要救他!”那女人看着按在自己肘上的一双白手,舔唇道:“自然……”说罢就引二人顺着隐秘林道进屋。那似乎也不能叫做屋,除了个柴门,怕是野兽山洞都比这里像处家。女人让慕容永坐上炕去,除了上衣,露出一身强健肌肉,上面新伤旧痕星罗棋布,任臻微微抽了口气。

那女人见惯似地,自顾自地刮去腐肉倒上金疮药粉,慕容永眉间一动,却哼也不哼一声,任臻道:“疼?”

慕容永摇摇头,又点点头。任臻奇了:“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慕容永道:“救你的时候不疼,如今疼地很了。”

任臻又气又好笑:“怎么着,现在后悔了?”慕容永微微一笑,继续与他抬杠,一颗冷汗划过耳际——这种地方自然没有麻沸散,不能忍,也得忍。

说话间已经重新上好了药,女人摇摇晃晃地收了东西,道:“伤势不轻,晚上还得换一回药。二位军爷若是不嫌弃,今晚住下,待明日伤势好些了再启程回去?”任臻见这农妇虽然枯槁干瘪,但谈吐却也不似寻常村野之人,便谢过了,道:“多谢嫂子——您是氐人,还是羌人?”妇人迟缓地摇摇头:“都不是,汉人。这村子里都是在战争中被烧光了家无处可归的人,氐人,羌人,羯人,匈奴人,都有。”任臻不说话了,他这才知道为啥慕容永方才不欲他说实话——鲜卑军在关中是个什么名声?若是知道跳起这场大战的祸首就在眼前,一人一刀怕都算轻的了。

孩子们方才跟着他们一跳一跳地走进屋来,一个二个全上了炕,任臻先只担心慕容永的伤势,还不怎么着,任他们东摸西碰,此刻才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鬼叫,孩子们吓了大跳,轰然四散。任臻乐了,拖住最近的一个周身是泥的小黑孩,那小黑孩咿呀挣扎,龇牙咧嘴作势要咬,那女人喝止道:“杨什!”怀里的小孩儿这才不动了。任臻方知这恰好是她儿子,啪地在他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从腰间摸了半晌,掏出个小玉璜递过去:“给你玩儿。”慕容永拦阻不及,只见那小黑孩嗷地在他大腿上咬了一下,拿了东西就跑。那女人在后骂道:“不许这么没规矩!”任臻没想到这孩子咬力这么大,看看自己隔着布料都渗血的大腿,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小孩子嘛,没关系。”

待包扎完毕任臻扶着慕容永一路走出屋子,因怕他伤口感染发烧,便侧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忽而问:“我是不是不能把玉璜给那孩子?”慕容永与他额间相抵,微微一怔,将头仰开:“不碍事。那玉上没有泄露身份的字样。”想了想不欲他挂心,便道:“我知道你想给他们报酬,但身逢乱世,金玉无用,待明日中军亲卫寻来,分些吃食给他们就是了。”任臻低了头去:“还是不要让他们过来的好,没见他们有多憎恨鲜卑军队。家国俱毁,乱世偷生,太不易了。”出口就想起自己如今还是慕容冲的身份,不由瞟了慕容永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这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男男女女都饿地形容枯槁步履迟缓如行尸走肉一般各干各活,除了方才几个小孩子,各个都当见不着他俩,整个村寨安静地有些可怕。慕容永皱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任臻却一顶他的腰,他过头去,见那黑孩子一路尾随着他们。

“杨什!”任臻记着他的名字,冲他招了招手。杨什泥猴似地,周身不见一块白,呆呆地看着他们,不靠近也不后退。任臻主动走过去,找块石头坐下:“你姓杨——你父却不像汉人——”慕容永道:“杨氏也是氐人贵姓,当年苻坚灭仇池国,将仇池王杨氏宗族强行迁至长安,与慕容氏可算同病相怜。”杨什不过十岁年纪,听到此处却忽然朗声道:“哪个与慕容氏一样!天王虽灭仇池,但待我们极好——不仅待氐人好,胡汉子民都一视同仁,可我们从边陲凉州迁到富庶关中,好日子还没过多久,那些忘恩负义的鲜卑狼种就闹地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

任臻听到这里,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但他也知道向他们要吃的是绝无可能,就算有,他怕是也没脸要了。苦逼地和慕容永对看一眼,他咽了口唾沫,勉强笑道:“鲜卑军……也不定都是坏人,也是为了要复国……”

“那关我们何事?”杨什擦擦眼睛,“我才不管谁当皇帝,我只想吃口饭,所有粮食都被鲜卑人抢走了,还一把火把堡坞烧各精光……”这下到慕容永不自在了——这种缺德事以往基本都是他做。任臻赶紧岔开话题:“刚才送你的玉璜,可还喜欢?”杨什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小手掏啊掏,将玉璜送回任臻面前:“娘亲说我不能要。”

“那你喜欢吗?”

“不能吃,不喜欢。”顿了下,到底是孩子心气,“就是看着好看点——那上面花纹是什么?”两晋之时,尚是通行隶书,任臻因近来学着看书看地多了,隶书楷书俱是学了七七八八,但上面的花纹看着是字,却复杂的很,像是小篆,在任臻看来如鬼画符一般,因而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花纹,是字——”一捅身后紧挨着的慕容永,对方会意,立即接到:“是篆文平安二字,取个吉利彩头,你收下吧。皇——我家少爷送你的,待会自会劝你母亲。”

“对对,平安。”任臻赶紧点头,不料杨什又拉住他的手腕道:“这种字好看,教教我的名字咋写?”任臻僵住,慕容永扑哧一声笑了,折过一支枯枝,道:“我家少爷轻易不出手的,我来罢。你学好了,他才肯教你。”于是刷刷地几笔银钩铁画,在地上划出“杨什”二个小篆来,任臻见杨什一脸不加掩饰的惊羡,不肯服输地撇嘴道:“这字有什么好的,中看不中用,要是写什么急信,你写完名字就得歇菜了!”于是从慕容永手中抽出枯枝来刷刷地在旁写了两个简体的“杨什”。这下不说那小孩,连慕容永都从未见过这种字体,只觉得有些形似,依稀也能辨认,但笔画实在简单太多了。任臻得意起来了,拍拍小孩的脑袋:“学这个!保管只有你一个人会!”

杨什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任臻正含笑着看,忽然听见慕容永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的名字呢,也写给我看看?”

哎哟!任臻一下子来劲儿了,开玩笑,他也就他的名字写的那叫下笔如有神,拿出去都能冒充明星签名的!他握着枯枝几笔勾完了“任臻”二字,一拍手道:“怎样!”而后他忽然一僵,唇边的笑意也瞬间凝结——他是不是不该写真名啊?!

慕容永静静地坐着,看着地上的名字缓缓地重复念了一遍:“任……臻。”他点点头,双眼中有一星晦光闪过。

注1:王景略即前秦丞相王猛,字景略。苻坚最重要的谋臣。此时已死近十年了

第9章

第九章

杨氏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与自己儿子说话的两个男人,浑浊的双眼有了一丝波动,肩上却忽然搭上一只手,她吓了大跳,回过头来,才知是自己的丈夫。

杨眷冷冷地看着她:“还不快点把孩子子领回来!别忘了他们的身份!”杨氏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抬头想说点什么,她的男人却已经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杨什被唤走后,余下二人还是相对默坐,半晌听得一声叹息。任臻很心虚地瞟了慕容永一眼,但见他双眼之中平静无波,只是朝他缓缓伸出手来。任臻被他拉到身边坐下,正好对着他的伤手,他不禁在想:慕容永屡次不要命地相救,救的是他,还是他

“其实……早猜到了。完全不一样。”慕容永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缄默。任臻忽然感到他胸腔微震,竟是轻轻哼出一首歌来,那曲调悠远绵长却又带着点悲怆,不禁问道:“什么歌?”

“咱们鲜卑人人会唱的一首民歌,当年大燕开国皇帝武宣帝思念他远去塞外的兄长吐谷浑而亲自填的词。”慕容永扯扯嘴角,嘲道:“虽然他那唯一的兄长是他为了争地盘夺牛羊而亲手驱逐的。我唱与你听?”

任臻点点头,慕容永便放声唱来:“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慕容永声音粗犷,但歌意哀伤,竟仿佛带出了一点如泣如诉的哭腔,任臻一时听地入迷,原是端坐着,渐渐倚上慕容永的右肩,最后,在歌声中沉沉睡去。

任臻迷迷糊糊地醒转,见已是夜幕低垂,慕容永一直在旁坐着让他倚靠,他不好意思地说:“怎不叫醒我”话音刚落,肚子又应景地叫了一声,慕容永笑了一下:“饿醒的?”他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肩膀,悄声道:“得忍忍,此处怕寻不到吃的了,否则他们一个二个也不会那幅样子……”

任臻点点头:“我知道,所以也没开口。”慕容永道:“可惜这村子里连只活物都没有,若是有——”他忽然咽下了剩余的话,一张脸赫然转青。任臻不由奇道:“怎么了?”

慕容永一把握住任臻的手,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不安从何而来:“没有狗!……一个村寨怎么会没有鸡犬!只有一个可能,吃了——全给吃光了!”动物吃光了还是饿,那就只有——任臻寒毛一竖,赶忙起身,要去握身边的鸣凤枪,却扑了个空——早不知何时被人收进屋子里了!

暗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道黑影从四下里朝他们逼近,一一现身。白日见到的村民此刻拿着刀斧木棒,一脸阴森地盯着他们,双眼俱是绿幽幽的狼光。

为首的依然是杨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天不绝我,送来这些鲜卑杂种给我们当口粮!上!够全村饱食一日了!”

任臻头皮发麻,他至今还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吃人?!真有饿到人相食的世道?!慕容永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声音有着轻微的颤抖:“各位兄弟我们都是氐人,你们冷静些。”

杨眷冷笑道:“皮肤白成你们这样,还敢说自己是氐人?只有鲜卑杂种才生的这般狐媚样!就算是氐人又如何?我们都易子而食了还在乎你是哪族人?!若非咱们苻天王着了你们鲜卑人的道,我们怎么会活地人不人鬼不鬼!?”所有的男人们听到这话,都握着武器踏前一步,双眼赤红。慕容永低声道:“我拖住他们——”

“别犯傻,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任臻没听完就二话不说地打断他,“没你我根本逃不远,一样被逮住吃了!”

“……”慕容永靠近任臻,从他腰间摸出那把随身匕首握在手中,与此同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汉子忽然朝他们扑来!慕容永瞬间转身,反手就刺,一刀扎进来人腹中,慕容永踢开那人身体,急道:“我断后,且战且退,走!”忽然觉得脚下一滞,任臻顺着慕容永的视线回头一看,顿时吓地魂飞魄散——那汉子竟紧抱住慕容永的左腿,隔着靴子张嘴就咬!他一时也忘了危险,冲上去想掰开那人,不料手刚扳上他的肩头,那人便张嘴咬上了他的虎口,犬齿刺进肌肤,鲜血涌出,引得那人连连吮吸,发出像狼一样兴奋的嗥叫,此景引地众人纷纷冲上前欲分一杯羹,忽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冲了出来,拉开大家:“不能吃!他们和以往我们抓到的落单鲜卑军人不一样!”

“咋不能吃!他们是鲜卑白虏!没人性的狼崽子!要不是他们,咱这会变成这地狱!?”一个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杨眷铁青着脸摔了自己婆娘一巴掌,把她往人后拖:“女人掺和什么!”谁知另一道小小的身影又扑了过去:“不要吃他们!”正在吸血的男人冷不防被推开,佝偻着身子对杨什咧嘴一笑,一口血红:“不吃他们,就吃你!”杨眷听到,赶忙回来拎起自己的儿子,又是左右开弓几下,吼道:“都他吗的给我回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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