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满桌的菜色,吴祯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怪我怪我,听说温兄囊中羞涩,无力支付住宿的费用,一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庙中,想必日日吃的都是素斋吧?我该为温兄准备一份荤食才对!
他又看向盛浩元,盛兄,你与温兄相熟,知道他口味,你来挑吧。
盛浩元没说让温鸣想吃什么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下了给温鸣的吃食:就要一份蒸糖肉吧,想来很合温兄的口味。
温鸣从头到尾没说话,被挑破穷困处境时也没有面露窘迫,只在这时开口道了声谢。
吴祯出门前,已经在尚书府里吃过饭了,他夹了一块点心,提起:听说温兄要参加下个月的制科?
温鸣谨慎地点头:没错。
谢琢手指碰了碰茶杯外壁,问:制科开考的时间已经定下了?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春了,陛下心急,将此次制科的时间定在了下月末,时间很紧。盛浩元回答完,又问,听说,开制科选拔治河人才的主意,还是延龄在陛下面前提议的?
听见这句,温鸣也抬头,朝谢琢看去。
谢琢颔首:制科由来已久,当时陛下正愁无人可用,我便提了一句。
他偏过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见这情景,笑着插话:我也觉得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进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劳,日后考评升迁都顺顺利利,还能将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给他描画日后的美好图景,只要他听话,上述的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一瞬。
这时,门被敲开,侍从将蒸糖肉端了进来。
蒸糖肉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块大半为肥白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成九块,再一起放入蒸笼中。蒸熟后,色泽红亮,只不过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格外肥腻。
吴祯一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道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一次吃个够。
他热情道,温兄可一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一年荤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吴祯都看着他,他不敢停筷,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地继续往下咽。
同时,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谢琢的反应,看他有没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愤怒之类的神情。
谢琢神情淡淡,无所觉般,喝了一口温茶后,问起:盛兄不是说琴台新来了一位琴师,一手古琴技艺卓绝吗?
怪我怪我,差点忘了琴师还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温鸣,笑着让人去把琴师叫进来。
温鸣本就不懂琴曲。
虽然古琴是雅乐,但他家里为供他读书,已经再无余力,他也专注于诗书文章,心无旁骛。
此刻,他不觉得让盛浩元和吴祯都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悦耳,他正在极力地将肥肉往下咽,同时用尽全力,不让痉挛的胃把刚刚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来。
等几曲后,琴声彻底停下,温鸣也彻底将盘中的蒸糖肉吃得一干二净。
吴祯像是没看见他发白的脸色,抚掌大笑:看来盛兄点的菜,果然合温兄的口味,看,一点肉渣都没剩下,饿成这样,也不知道温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温兄不向盛兄道声谢?
温鸣缓了缓,吸了口气,才站起身,低声道:谢盛待诏体恤。
盛浩元笑意温和:小事而已,如果温兄真要谢我,可否替盛某敬这位琴师一杯酒?刚刚弹奏的几曲,萧索处,让人差点潸然泪下。
应当的。温鸣倒了两杯酒,又端着酒杯站到琴师面前。
琴师再是被人夸赞技艺高超,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伶人,他起身慌忙道:我怎当得起
再看面前端着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隐约有几分恳求。
琴师见惯了名利场,看出了温鸣的处境,没有再客套推脱,接下酒杯,一饮而尽。
这之后,温鸣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盛浩元聊着二皇子喜欢书画,热衷与有才之士结交,以及许多朝内朝外的消息。
他忍着腹内的绞痛和几次涌上来的恶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满前额。
他不由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和妻子,应该已经点起油灯,开始绣花或者缝补衣服。
不知道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银钱和信她们收到没有,那点银钱是他抄书攒下的,若收到了,她们就可以去买布来做过冬的衣裳,或者换点米面
怎么和盛浩元他们告别,又是怎么走出琴台的,温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无人注意他后,他终于压抑不住,将刚刚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腹痛却依然没有缓解。
喘着粗气,他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看见站在街边的人,不由苦笑道:好像每次温某无比狼狈时,都会被谢侍读撞见。
谢琢像是没注意到温鸣的狼狈:我只是想来告诉温兄,此次陛下是因为忧心今年冬日比往年严寒,无定河已经结冰,来年开春会发洪水,才开了制科。我相信,这是良机,温兄的才华定不会被埋没。
温鸣此时全身虚软无力,仍拱了拱手:劳谢侍读特意前来告知。
谢琢沉默地回礼,准备离开。
放下手,温鸣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着粗糙的墙面,注视谢琢的背影,突然沙哑开口:谢侍读。
谢琢停住脚步。
若世道污浊,你会如何?温鸣问完,不等谢琢回答,失神地注视着地面,再压不住情绪般,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如哭声,
我就像蝼蚁,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一场雨,或者一瓢水,就能将我彻底掀翻、淹没,四面八方都没有我的去路我曾经以为,我只要能好好读书、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说出盛浩元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让母亲和妻子因他丧命。
况且,他没有证据,更害怕即使报了官,也会如石头入水,毫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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