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仪单膝跪下,心底却一个咯噔——怎么会是侯官!大魏宫廷内外最诡谲邪门的机构,皆由犯官罪臣所遗子孙组成,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游离于三军建制之外,而只听命于拓跋珪一人,平日里神出鬼没难见踪影,然而奉命一出,必要见血。
“常山王拓拔遵酒后失仪,冒犯皇妃,罪不容赦,着赐鸩酒自尽,卫王亦有督导不严之罪,着令思过反省,钦此。”
就这么寥寥数语,有如利刃加身,拓跋仪整个人都给炸懵了——他是暗自提防任臻来日进谗没错,可却完全没想的到拓跋珪居然会为了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用这么件捕风捉影的事做借口就敢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赐死常山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跳起来拔腿就往回跑,掀开帐子的瞬间,正好见到背对着他的黑衣武士松手起身,手中的酒樽已是空空如也,反观拓拔遵已被强灌下毒酒,瘫软在地,直着脖子抽搐了几记便从鼻下唇边汨汨地涌出鲜血来,渐渐地没了气息。
那黑袍人转过身来,大部分脸孔俱遮掩严实,惟一外露的一双冰冷眸子面对卫王时全无一丝怯色,仿佛不过在看一具尸体。拓跋仪低吼一声,抽出佩刀来扬手劈砍,却被那人一格一挡,稳稳架住:“卫王意欲抗旨?”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拓跋仪却是浑身一寒——拓跋珪正等着拿他的错呢!越是此时就越是要沉得住气,因为现在万一动手他根本毫无胜算。那人觑见他神色变幻,目光一闪,利落地收刀回鞘,后退数步微一躬身,毫不拖沓地转身离去。
拓跋仪压下心中对这名侯官陡然涌起的几分诡异的熟悉感,连忙奔至拓拔遵身边,已是死地透透了。拓跋仪气急败坏地一捶地:“慕容冲!我必杀你这妖孽以报此仇!”
天兴二年冬的这场阴山狩猎因为突如其来的风波而染上了几分不详的血光气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恣意游猎。连此事的导火索贺兰宓都本能地有些惊惧——拓跋珪怎么会为了她赐死常山王,之后却没再详问追究?因而心中也七上八下的,暗怪晁汝多事多口。拓拔嗣等人更是察觉出了山雨欲来,言行举止更加小心,丝毫不敢在拓跋珪面前有半点差错——唯有拓跋绍毫不在意,依旧聚众骑射、呼啸山林。
拓跋珪似不知这人人自危的诡异气氛,还在帅帐中冲医官发火:“不是说是皮外伤么?为何现在还止不住血?!”那随军医官如丧考妣,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也不明白这么道常见的箭伤怎么还血流不止了。任臻脸色苍白地斜倚而坐,臂上纱布又沁出一圈红渍,拓跋珪心疼,也懒得听军医颠三倒四的解释,干脆命人拖下去处决,亲自为他重新敷药包扎,嘴里道:“你怎么总受伤——这再不好,咱们就立即起驾,连夜赶回平城,宫里还有百八十名御医,总不会都这般没用。”
晁汝袖手旁观,心道:这伤患自己趁人不备又每每挖开伤口血肉,任其溃烂,这伤自然是永远好不了,就算扁鹊华佗再世也是枉然——若非如此苦肉之计,拓跋珪也不会一时激愤,居然就这样公然赐死拓拔遵。
无论如何,任臻只怕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拓跋珪秉性与软肋的人了。
晁汝撇了撇嘴,适时地叹息一声。拓跋珪听地分明,却只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轻柔而熟练地料理完伤口:“你先休息,朕一会儿再来看你。”起身对晁汝微一点头,晁汝会意,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说吧,为何叹气?”在无人处拓跋珪接过宗庆呵腰递上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拭净双手,淡淡地追问道。
晁汝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答,拓跋珪抬手命众内侍退下,他方才道:“下臣以为,皇上此举。。。有些冒进了。卫王,毕竟官居太尉,手握重兵,可以调动京畿宿卫部队——”
拓跋珪冷笑道:“哦?他有胆伤了朕的人,朕还须怕他的权势而不能追究惩罚了?”他猛地将手中丝帕掷地,恨声道,“一山难容二虎,就算没有此事,朕也不会再饶他多久!”
姚嵩自然知道在他前些日子里在国事朝政方面的暗中挑拨之下,拓跋珪对拓跋仪已经快要忍无可忍,早就存了釜底抽薪之意,却故意摇头道:“鲜卑八部、卫王领衔。兵锋一起若是师出无名,恐怕动摇国本。”
这话先前崔浩也时常提起,拓跋珪每每想处置卫王,崔浩总会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徐徐图之”来劝阻他——可若是由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说出口来,他却本能地知道他话中藏话,还有下文。因而转开视线,沉声道:“晁汝,你不必绕这么一大圈子来进言。今日你我之言,不过六耳,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姚嵩吊了他许久的胃口,就等这一句话,立时上前一步,悄声道:“陛下既是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常山王一事,卫王肯定怀恨在心、有所筹谋——俗话说,欲取先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再给他最后一击,逼他不得不反。然后任他四下串联、招兵买马,只要他一露反迹,陛下再行镇压,斩草除根之余,还可连带铲除朝内所有党附卫王之人,从此以后,陛下施政,再无掣肘。”
拓跋珪长眉一挑——都道崔浩善谋,如今看来,还不若晁汝计毒。他刚欲问如何最后一击,忽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二皇子拓跋绍狩猎兴起,急不择路,带着一大票人马撞了过来,马踏白雪,云沫四溅,待看清是拓跋珪时已是走避不及了。拓跋绍只得自认倒霉,从小马驹上翻身下来,规规矩矩给父亲请安。
姚嵩赶忙低头行礼,一面偷眼打量:这拓跋绍虽然从小性情暴躁尤甚乃父,但确实天生武勇,今日一套明晃晃的锁子甲贴身穿戴,倒也有几分少年英雄的飒爽气势,全然没有受此时军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影响。拓跋珪则扫了一眼他马上挂着的猎物,一反常态地没有开骂,甚至还嘱咐了几句小心身体不可贪力的话便放他离开。
待人走后拓跋珪看向姚嵩,直截了当问道:“朕膝下二子,何人更肖朕躬?”
姚嵩想了想:“大殿下谨慎,二殿下英武,都是龙雏之姿,若是硬要相比,二殿下更似陛下。”
“那么依你之见,若是立嗣,当以绍儿为先?”拓跋珪冷冷一笑,他怎会忘了晁汝正是出自赵国公府,贺兰氏父女对储君之位汲汲营营,自然希望支持刘夫人与拓拔嗣的拓跋仪一党树倒猢狲散。他其实还未彻底信用此人,如今疑心一起,便故意出言试探,一旦晁汝果真提议迎立拓跋绍,此等阴柔藏奸之人便当真是留不得了。
姚嵩这回毫无犹疑地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圣贤之君都是这么做的。”
拓跋珪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一凛,故意道:“两位皇子差不过半岁,一国太子继往开来,最重要的还是贤能与否。”
“经铸金大典与阴山狩猎等事后,大殿下之贤之能已彰显天下。”姚嵩当然能猜透拓跋珪的真实想法,当即撩衣跪下,“下臣自知说的是诛心之言——此事本非人臣所能置喙,然而下臣既报效朝廷,一心为陛下着想,这些肺腑之言便不得不坦诚以告!”
拓跋珪抚掌冷笑道:“好一个大忠臣,你本是出自贺兰氏,如今竟然背弃旧主,改换门庭,焉知不是为了贪图拥立之功?”
姚嵩面对这昔日同僚下属不得不俯首称臣,却能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答道:“下臣仕于大魏,只有陛下一个主子,从不敢有二心别志,更遑论改换门庭!”
拓跋珪盯紧了他,却没从他的神色眉宇间看出一丝牵强与破绽,沉默须臾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拓拔嗣。。。如今情形。。。不妥。”
他这边厢还在想法设法除掉拓跋仪,那边厢便不能立拓拔嗣为太子——其生母刘夫人这些年来都一直得拓跋仪背后支持,以他为首的一些鲜卑亲贵属意的储君人选都是大皇子。而一旦拓拔嗣正位东宫,刘夫人一派定然得势,投桃报李,等于为将来埋下了莫大的隐患。
姚嵩心里知道拓跋珪早有决断,不过是忌惮卫王,不便表态而已,如今更借题发挥敲打自己,便抬头深深地看向皇帝,低声道:“立大殿下为太子,便是下臣方才所提的‘最后一击’。”
卫王扶持大皇子,朝野皆知,若立他便是正中下怀,怎么会是逼他谋反的‘最后一击’?但是拓跋珪颇沉得住气,只是若有所思地命他起身:“晁汝,说清楚。”
“陛下开基创业、雄才伟略,唯有秦皇汉武可以比拟。”姚嵩却忽然话题一转,“这二帝功绩相当却因为暮年定嗣的不同而使得秦汉两朝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始皇立胡亥致使赵高擅权,天下群雄并起二代而亡;而汉武帝虽立少子刘弗陵继位,却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后宫扰政,而赐死了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方有了后来的昭宣中兴,保炎汉四百年天下——”姚嵩舔了舔唇,行云流水地续道,“如今情况不同而道理仿佛,大殿下聪明果决,并不易被人摆布,卫王所恃,刘夫人耳,若是子贵母死,就等于斩断了卫王最后一丝侥幸与期望,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若是不能放弃蓬勃野心与仇恨,那么他除了铤而走险地拼上一回,还第二条路可走么?”
拓跋珪久久不语,看着姚嵩的眼神都变的耐人寻味。姚嵩又悄声道:“况且若将此举定为制度,从此之后,后宫嫔妃为了保命,皆愿生诸王、公主,而不愿诞育太子,自然也不会再争位夺嫡,岂不是永绝后患?”
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举,便可使贺兰氏从此再也不敢处心积虑地谋求东宫,当真是一举多得的好计——亦是毒计。
拓跋珪眸色闪动:“。。。只是残忍了些,就不怕后人诟病?”
姚嵩道:“世人谁不盛赞汉武乃千古一帝,英明决断、未雨绸缪?陛下,千百年来,只有刀笔史官才执着于过程,而天下苍生、芸芸后人看的往往只是最终的结果。”
“晁汝,你现在侃侃而谈、运筹帷幄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朕的一位旧日相识。”拓跋珪忽然幽声开口,姚嵩顿了一顿,方才自然而然地一笑:“既是陛下旧友,想必如今也在朝中?”
拓跋珪缓缓转身,鹿皮皂靴在雪地里踩出一行深深的足迹:“不。他是朕最忌惮的仇人,幸亏早已死了。”
既已下定决心,拓跋珪就不会再趑趄不前、举棋不定,当即先发制人,遣侯官卫夜返平城,向刘夫人宣旨。待木已成舟之后,才趁着众皇亲国戚俱在阴山之际颁布了这道石破天惊的圣旨——册封长子拓拔嗣为太子,赐死其母刘氏,从此之后,子贵母死引为定制,大魏帝祚永依此律。
宫内女眷、朝中大臣俱是被雷劈中了一般,齐齐傻眼。拓拔嗣更是惨呼一声,涕泪纵横地膝行上前恳求父皇收回成命,自己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拓跋珪先还劝慰几句,后见其哭闹不休也不耐道:“胡闹!一国储君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何况孝分大小,先国后家,才是皇家子弟的体统。若是于国有害,就是父母子侄、亲生兄弟也无情可讲!”拓拔嗣到底是个七岁多的小儿,纵使深惧其父不敢再辩,却怎生承受与母死别的剧痛,当即哭昏了过去。
这字字句句也仿佛敲打在拓跋仪的心头,听的他脸色铁青双眉紧缩,若非亲信心腹搀扶,只怕当场也要跟着厥倒——他筹谋至今的苦心尽皆付诸东流了。
散朝之后,他背着众人悄然去寻拓拔嗣,却被东宫属官拦在帐外,只说太子悲伤过度、身体不适,见不得任何访客。如此二三,拓跋仪算是明白过来了,拓拔嗣难过是真,借机避嫌也是真,刘氏一死他便变着法儿与他划清界限,以此向他那个心狠手辣的父皇表忠呢!此子人小鬼大,将来也是个不好辖制难以摆布的主儿!
拓跋仪回到寝帐,却是一宿未眠、越想越怕——拓跋珪连结发多年的妻子都可以说杀就杀,一旦生变,又岂会对半路兄弟手下留情?先后处死常山王与刘夫人,说不得都是为了对付他——如今他随军伴驾,自己带来本部亲兵不过两三百人,如若拓跋珪要对他举起屠刀,自己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这一认知教拓跋仪坐立难安,次日就向拓跋珪呈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谢罪折,并提出要先回平城为其弟发丧,便匆匆离开了阴山。
因为拓拔遵是被赐死的,拓跋仪不敢为大肆举哀,只在常山王府挂白张缟,按照鲜卑旧俗请来大巫做了一场升天法事。
将纸扎的人马房宇和拓拔遵生前常穿常用的衣冠器皿付之一炬后,拓跋仪等人身着孝服,额勒素带,团团围坐,在冲天的火光中分服了一碗渗入牛血的符水,又悉数摔裂在地,拓跋仪才开始放声大哭,周围众人也是陪着悲泣不断。拓跋仪抹着眼泪问道:“常山王入殓之时,双目不闭,七孔流血,分明是冤屈至极死不瞑目,又怎能安心升天!”
当即便有人道:“将害了王爷的奸人剖心血祭,以慰王爷天灵!”
“卫王贵为太尉,诸王之长,怎能任由兄弟含冤而死?!”
“这分明就是挑衅咱们鲜卑八部!”
拓跋仪腾地站起,怒发冲冠:“诸位尚且欲为我兄弟报仇,何况我乎?只是那奸人得天庇佑,我等为人臣者,也是无可奈何啊!”
庾部首领庾岳一向是最铁杆的卫王党,又因他部封地多在草原,因新政中“鼓励农桑、退牧兴耕”而受损最巨,对拓跋珪重用汉臣实行改革而弃用老臣也暗自不满。因而道:“皇上也有被蒙蔽圣听的时候,那姓任的不明来历,凭什么出入宫禁、张扬跋扈!汉人之中还有‘清君侧’的呢,卫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应当站出来重振朝纲!”一时附和四起,群情激愤,皆是凭借资历军功得以封官拜爵近来却又在朝廷之上投闲置散而心生怨怼的鲜卑贵族。
拓跋仪一声冷笑:“今日我还是亲王,明日就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有命否了。”他从怀中抽出一方帛书:“这是刚刚收到的圣旨,皇上回銮之时要在武州山祭天礼佛,诏告天下太子新立,让我交出京畿戌卫部队‘狼、虎、豹’三军的兵符,暂交给骠骑将军任臻,由他带兵前往武州山戒严护驾——这哪里是暂借?分明是夺权!接下来本王就得和先前的叔孙大人一样灰溜溜地回故都盛乐安安生生守一辈子陵去了!”
这话一下子引起叔孙普洛之子左都侯叔孙安同的共鸣与悲愤——他的父亲就因为太过冒进屡违圣意就被打发去盛乐守先王陵寝,使得他们家族势力在平城一落千丈,当即怒道:“若卫王也要被迫离开平城,我们又有哪个能够幸免?!大魏国的根基原就是我们鲜卑男儿打下的,皇上既然任用小人,倒行逆施,我们就应该站出来‘清君侧’、‘正朝纲’!”此话一出,便似在一锅将滚未滚的沸油之中弹进了一滴水珠,早就憋屈许久、敢怒不敢言的众贵族们都沸腾起来,无不高声应和、摩拳擦掌,皆言要趁任臻先行回京交接兵权之际下手,除了这个祸害。
其实圣旨中祭天礼佛和兵权交接是真,其余将众人都贬往盛乐守灵云云全都是拓跋仪故意说出来煽动人心制造恐慌的——他当然知道一旦再被剥夺了兵权,他就真只能如失水之鱼任人宰割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蓄积全力拼死一博!他见人心可用,当即一拍手,命人端出一溜的空白瓷碗,趁热打铁地道:“既然诸位都有心为国扫清君侧,那本王也破着脑袋不要,冒死除奸!只是兹事体大,须要事先谋划,不得走露风声——我等须在常山王灵前歃血为盟,叛者立死!”话音刚落,他便执刀就手,在腕上轻轻一划,余下众人也纷纷效法,正当此时,门外忽有报进:赵国公府来人吊唁。
却原来是贺兰讷遣人送来十二分重的各色牲礼祭奠拓拔遵,自己却因为“头疾复发、病重难起”不得不离府出京休养去了。待人走后,拓跋仪冷哼道:“这老狐狸对我们今日聚会为何心知肚明,却装病做缩头乌龟,不想来趟这浑水!”
叔孙安同勃然按剑道:“那就干脆除去贺兰讷,免得他去通风报信!”
“贺兰隽还在西南带兵防备西燕,我们不好对贺兰讷下手,免得后患无穷。”拓跋仪一摆手,拧眉沉声道,“贺兰氏虽有二女为妃,可因为立太子一事他与皇上也已起了二心,他既然在这一当口来送礼示好,就意味着一旦有变,他最多置身事外,也不会拖我们的后腿。”
他顿了顿,抬头道:“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杀奸除害以清君侧,旁的一概不要横生枝节。”
为期一月有余的阴山冬狩终于结束,拓跋珪銮驾浩浩荡荡地开拔回京,途径武州山祭天礼佛,着骠骑将军任臻先至京畿三军营点兵交接。
拓跋仪等人一身戎装,早早地就出城在郊外候着,此刻闻得动静,在马上远眺望去,但见烟尘滚滚、旌旗招招,一行数百骑前遮后拥而来。待再行的近些,见簪缨锦绣的军队中斧钺金瓜、黄旄豹尾一应俱全,借用的竟是天子仪仗,拓跋仪心中了然——拓跋珪怕他从前俱在深宫,不曾单独办差,资历军功尽皆不显,会叫这起骄兵悍将轻视了去,这才借出自己的羽林军给任臻撑场面来了。他冷笑一声,拨马上前,在阵前遥遥喊话:“来将何人?”
任臻遂命暂止行军,自己排众而出,正是一身北征高车时所着的银龙战甲,凛然生辉:“骠骑将军任臻,奉旨交接,请卫王交出兵符!”
拓跋仪一抬手,披坚执锐的鲜卑骑士们齐齐策马上前,地动山摇间在他身后排成一阵,冰冷的铠甲在天光下泛起森然光辉,拓跋仪方才冷冷地道:“本王官居太尉,掌管三军,凭什么向你交出兵符?”
任臻扬眉道:“王爷拥兵自重,莫不是想抗旨不尊?”
拓跋仪一声暴喝:“你怂恿皇上滥杀功臣,还逾制擅用天子仪仗,这才是抗旨不遵!而今本王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再到皇上驾前请旨领罪!”
话音掷地,登时战鼓擂起,画角吹动,早已安排好了的伏兵从两翼里斜斜杀出,马蹄纷乱间立时形成了三面夹攻的态势,任臻一方也收拢战阵,聚众朝外,羽林将士们也尽皆拔刀出鞘,执弓在手,虎视眈眈地戒备着。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任臻阵中忽然齐刷刷地分做两侧,从中驰出一辆并不显眼的青盖车来,内里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那就请卫王入阵,在朕面前解释吧!”
拓跋仪愣在当场,车帘掀起,高居端坐于内的正是道武帝拓跋珪,唇边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朕也想知道,卫王刀剑出鞘围攻圣驾,可是意欲谋反乎?”
170、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拓跋仪暗道一声不好,顿时知道自己怕是中了计。然见拓跋珪为了诱敌此刻带来的不过三五百人,而拓跋仪是筹划已久要将任臻一举成擒,安插在城郊的亲卫兵力十倍于他,而今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态势,顿时心里一横,倒将平日里惧忌交加的心思收了七八分,破釜沉舟地道:“皇上,我们兄弟二人从龙建业,于国俱有大功,反遭屠戮,何其不公!我非是谋反,只是不堪皇上受奸人蒙蔽而义愤填膺,欲行兵谏以清君侧!”
拓跋珪缓缓俯身,将头探出了车外,锦貂冠帽下的一双鹰眸环视着周遭的金戈铁马,阴冷的目光从拓跋仪、叔孙安同和庾岳等人身上一一流连而过:“这是卫王的意思,还是尔等的意思!”
拓跋珪积威之下,众人皆是蓦然地身心一颤,军中也隐隐起了骚动——他们听命于卫王前来诛杀奸臣,却并非人人有胆当面挑战南征北战武功赫赫的魏太祖拓跋珪,拓跋仪明知再对峙下去,士气军心大不利己,情急之下当即弯弓搭箭朝拓跋珪方向射去!
鸣镝一响,三军听令,外围抬弓压阵的军士们还未弄清情况,就立即本能地循声射去,一时之间,空中箭矢如蝗,为旋即而来的激战拉开了序幕!
城外鏖战正酣,城内却也分外紧张,毗陵王拓拔顺已奉命戒严了内城与皇城,除了拓跋仪一方的军将,宫内宫外单人匹马都不能出城,将整座平城守地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崔浩手里攥着一筒竹简,乃是其父收场的前朝善本,他却一眼也没看进去,全副心神全在外面奔走的家仆身上。又枯等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书房门口,抓住一个下人就问:“外面情形怎么样?父亲可有入宫?城外狼虎豹三军有什么动静——已经打起来了吗?”
他这一串问话连珠炮似的,家丁哪里答的出来,这位罢官出宫以来就总被拘在家中闭门念书的小爷却不肯放过他,定要他说出个丁卯来,还是一道苍老而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他:“伯渊,你怎么还没记住教训,永远学不会韬光养晦?”
崔浩急的五内暗焚,也不记得平日里总端着的世家风度了,见了崔宏劈头便道:“如今哪里还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卫王控制京城武备,又戒严皇宫,将京畿的直系兵力全集中调去了城郊——这是要谋反啊!”
崔宏手一抖,立即起身捂住崔浩的嘴,四下看看并无外人,方才将儿子拖进书房,低喝道:“不许胡说!这可是灭门的祸事!”崔浩挣开:“就是因为这是泼天祸事才不能充耳不闻——父亲,卫王重用的都是守旧派的鲜卑老臣,若有万一,将来哪里还有我等汉臣立足之地?”
这一个月来皇城内外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崔宏岂会毫无所察,但他为人处事一贯老沉持重,怎么也不敢在局势未明之时公然反抗拓跋仪——那可是杀人如麻的主,又素来与他们汉臣不睦。“卫王丧弟,鲜卑的王公大臣们无不随之义愤填膺,这次闹出‘兵谏清君侧’之事就知道他们对近来皇上的所作所为有多不满了。他现在正要出气报仇,我等要是出头逆他之意,必定首当其冲地遭殃。”他随后叹了口气,“伯渊,为父早就说过你聪明太过又不知收敛——铸金大典上你已经得罪过卫王方才被贬出宫,如今若还不安生,来日卫王若得了势,还不对咱们秋后算账?只怕届时我崔氏满门便要不保了!”
崔浩不耐地一跳脚:“卫王赢不了——这个局是有人故意布下,诱他起兵!”
崔宏讶然道:“你足不出户,如何得知?卫王此番行事做足准备、内外呼应,全城戒备,就为了手刃任臻给常山王报仇——鲜卑亲贵这回全站在他这边,兵力悬殊甚大,如何赢不了?”
崔浩冷哼道:“全站在他这边?父亲,赵国公可是不在城中啊。”
崔宏道:“你的意思——是赵国公处心积虑下的这一盘大棋?为的是。。。除掉卫王,一家独大?而后皇上是故意为之,默许事态扩大?”
崔浩扬眉冷笑:“赵国公有这想头却没这能耐,他也不过是局中棋卒而已,执子而行的另有其人——若只是止是助贺兰讷夺权争利也就罢了,他居然能说服一向乾纲独断的皇上破釜沉舟地直接对上卫王一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谋士就能翻掌为云覆手作雨,这才是最可虑的。”
可怕的是——他直觉晁汝最终的目地只怕还不止如此!
崔宏心道:皇上性子坚忍,一贯谋定后动,此番大刀阔斧如此激进地对待鲜卑亲贵确实罕见。他犹豫片刻,赶紧命家人们冒死出去打探城外城内的局势情况。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有家家仆跌跌撞撞地赶回来禀报:“交接之时皇上忽然驾临,说、说卫王是起兵谋逆——双方现已在城外战成一团了!”
崔宏腾地起身,看了儿子一眼,快步上前一扬袍袖道:“再探!”局面当真陡然反转——皇帝本未回銮,突然从天而降,卫王君前见刀兵,无论怎么诡辩都坐实了谋逆之行,既无退路,就只能逼着他硬着头皮两眼一摸黑走到底了。
不出一会儿功夫,消息如雪片纷至——城外战况已至白热化,喊杀震天,京城四门之内也能听闻动静,已渐起骚动;赵国公带兵救驾,堪堪赶到,已和羽林军会师,与卫王军队杀成一片;毗陵王拖把顺终于坐镇不住,匆匆点兵出城增援。
崔宏这回只想了一想,立即唤人更衣,准备召集同僚和交好的禁军将领闯宫为诸后妃护驾——现在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拓跋仪出师不义,在如山压力之下倘若久战不胜,军心立溃;反观拓跋珪处心积虑,策划已久又早已设好伏兵,输赢似已有定论。他须赶在皇帝入城之前立一大功,以此表态,才能使皇上更看重他们崔家。
崔浩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心事重重地坐在原处,手心里握着竹简不住地绞紧,崔宏回头瞥见,不由奇道:“一切既如你所料,卫王一党经此事必一蹶不振,于我们将来筹谋政事也有大利,可谓皆大欢喜,你怎么还这般不安?”
崔浩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边暮云,低声慢语道:“皇上下决心铲除卫王,若能斩草除根还则罢了,如若不能,国将乱矣——还谈什么筹谋政事。”
一道道的消息战报传递进来都表明拓跋珪已占尽上风,崔宏便道:“胜负已分,以皇上秉性断不会饶过卫王以生后患,必定十面埋伏赶尽杀绝。”
崔浩这次抿紧了唇不再搭腔,神色之间阴霾更重,固执地等候最后的战报——若是拓跋珪本意自不会手下留情,但万一真如他心中所惧的是有人是故意纵敌。。。
第4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