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作者:楚云暮
第35节
众人都巴不得这一声——都猜的出谢玄挟怒而来所为何事。刚刚在山阴之战中殉国的谢琰乃先朝名相谢安的嫡子,谢玄与其叔谢安感情深笃,非同一般,否则谢安也不会放着儿子不选,而将陈郡谢氏的家主之位传予侄儿谢玄,谁知这边厢谢玄一被贬官削爵,在外带兵的谢琰便因孤军追敌而战死沙场。
除了谢琰本人骄傲轻敌之外,客观原因当然因为坐镇中枢参知政事的司马元显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迟迟不肯派出援军,以至会稽八郡相继沦陷,整个三吴地区都陷入战乱。谢玄此时来找司马元显,断然不是善茬,大家当然是回避的好。
待人走了干净,司马元显方道:“先生,坐。站而论交非待客之礼。”
谢玄一个箭步上前,墨阳剑出鞘,噌地一声刺进司马元显身下的褥子旁,咬牙切齿地道:“你这疯子,竟真地坐视瑗度孤军奋战而死,会稽沦入乱民之手!这是你司马氏的江山!”
司马元显瞥了一眼近在眼前的三尺青锋,心里道,数月不到,谢玄竟已日夜勤练迫使自己能单手使剑了,虽目前身手还远不及当初,然则以后呢?假以时日,以谢玄之坚忍,便是东山再起也非难事。
“先生错了,如今这还是晋安帝司马德宗的天下,而非我司马元显。”他脸上端着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阴冷:“谢琰之死乃先生之过。若非你不相信本王说到做到一言九鼎,而见死不救,谢琰只怕不会死地这般壮烈——先生放心,他毕竟是誓死不降、为国捐躯,本王会为他风光大葬,生荣死哀,让你将来也不至于无颜见谢相于九泉之下。”
谢玄气地周身一颤,忍不住红了眼圈:当初保举谢琰为荆州刺史,就是想给他权柄之余,让他远离建康的政治漩涡,没想到此次还是被自己牵连身死——他怎么对的起将整个谢氏交予自己的叔父?!
“你,你就为了这点私怨,而任由神州沉陆——你可知孙恩会如何践踏沦陷地的黎民百姓!”
“那又如何?本王是真龙之子,还在乎蚁民生死?”司马元显漠然道,“孙恩如今气势正汹,我犯不着正面其锋。这些乌合之众是无法真地在我朝腹地站稳脚跟的,待他们争权夺利内讧不止之际,再王师南下,不更能收买人心?”
谢玄气结,拍案道:“等那么久会稽八郡都不知道给祸害成什么样了!北府军就驻于京口,足以与孙恩主力一战,你,你若是不放心,谯王司马尚之的征西军已经班师,亦可出征,收复会稽!”
话音刚落,门被轻轻推开,闪进一道清隽瘦削的身影来,默不吭声地托着两盏香茶走向二人。
“先生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大可不必如此激动。”司马元显接过一盏茶碗,便命来人转奉予谢玄。
谢玄定睛一看便觉得眼熟,下一瞬便想起是上回在王府里见到的青年侍从,相貌俊美,身姿挺拔,与司马元显俨然关系特殊,如今见他又是一身与自己差不离的青衫广袖,登时心里膈应的很,不耐地推开:“你到底怎样才肯出兵!”
司马元显面色一寒,忽然一把扯过那小厮,在清脆的碎瓷声中,将他按倒,脖颈处正紧紧贴着谢玄那柄寒光闪闪的墨阳剑:“本王要他奉茶,先生若不领情便是他的过错,要他一条命小惩大诫也是应该。”
谢玄拧着眉瞪向司马元显,见他又将自己手里的茶碗递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道:“先生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如何言出必行的。”
为着泄愤为着出气,司马元显连整个会稽都可不理,还会顾惜一个下人的生命?谢玄铁青着脸,将他手中的青瓷茶碗接过,一气牛饮地涓滴不剩,末了一抹唇道:“放人!”
司马元显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将掌下之人推开:“先生长于军事却未免疏于人事。孙恩一鼓作气占了会稽八郡,情势大好,为何就止步不前了?反而向朝廷上表,声称要诛杀我与父王为他孙家平反?”他舔了舔唇:“孙恩到底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无胆鼠辈,他不敢真地作乱称帝,事到如今还抱有朝廷招安的幻想——斗志不坚,焉能长久?只要使出拖字诀,吊着那些乱民的胃口,使他们欲进不能,欲退不止之时,再以数倍优势的兵力度过钱塘江,军临城下,我不信孙恩等人不会慌张无措退兵离去——岂非兵不血刃可解万民倒旋?”
谢玄静静地听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司马元显,你果然精于权术,只是莫要再瞒了——只怕你还想行驱虎吞狼之计,借孙恩之乱,将地方上对你没有完全臣服的异己势力一并毁——”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谢玄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欲扶,却忘了自己已双臂难全,顺势猛地栽倒在地,便两眼一黑,彻底地人事不知了。
王国宝推门而入,朝内看了一眼,冷笑道:“自投罗网。”
他若安心守在谢宅,没人能奈他何,司马元显也不好冲到府上强行抓人,然而今日可是他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走进了西王府,要“做客”多久都让人无话可说。
“你这药性倒是霸道。”司马元显抬腿下榻,亲自扶起昏迷的谢玄,顿了顿,公然将人楼进自己怀里,生平第一次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肩膊——这样坚厚结实的胸膛,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换来的,硬邦邦的绝没有自己身边那些人的柔软与风情,然而他想要。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到手,这么些年以来,对此人求而不得的“想要”已经成了刻骨铭心的渴望,早已忘了当初为何动心为何坚持,只知道不管是好是歹,孰优孰劣,只要是谢玄,他便想要。
既然软硬兼施,深情款款,都无法打动谢玄的铁石心肠,那还装什么师徒情分,管什么伦理纲常!是我的就是我的,谢玄也好,江山也罢,我司马元显为人做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任臻提笔的手顿了一顿,朱砂顺着毛尖滴落,溅上奏折空白处,晕出一块血一般的污渍。他心烦意乱搁笔,将写毁了的纸团成一团丢开,狠命搓了搓脸——这一个月来他往东晋派出了好几个人打听谢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除了知道他因抗旨罪被责令闭门思过以外,余者一概不知。他倒是恨不得能自己却胁下生翅亲自飞到建康去看一看,然后想到如今情势与自己身份,他生生管住了自己的腿。
短短半年光阴,慕容垂十年以来东征西讨得来的后燕帝国便因为儿子们各怀鬼胎内讧不止而分崩离析,参合陂一役杀降五万又的确使后燕再无可用之兵,免不了被分割剿灭逐步蚕食,最后拓跋珪两路大军,一克蓟城,一下晋阳,分别从东西两面包抄了冀州的中山城。
然而中山乃慕容垂倾国而建,既是都城又是要塞,城墙坚厚易守难攻,慕容宝手里还有步骑十万,更因参合杀降之事,后燕将士无不泣血踊跃奋战不降,一时竟难以攻下,拓跋珪只好暂命部将十面围城,自己则率军攻打中山周边的大小城镇,以孤立中山,整个河北沦于战火。
姚嵩迈步入内,时值仲夏,他尚着春衫,身后则跟着河西王慕容永。
任臻忙将自己身边的盛着冰块的瓷盆远远推开,生怕寒气吹扰到了秉性孱弱的姚嵩——御医早有断言,他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已是难以根治,若不细心调理只怕难享全寿,从任臻开始未央宫上下都如奉纶音,比侍奉皇帝还要小心伺候这位矜贵无比的尚书令。
姚嵩看了一眼面带憔悴的任臻,轻声道:“皇上可知替拓跋珪打下蓟城吞并幽州之人是谁?”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任臻的注意力,他皱眉道:“拓跋珪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手下战将如云,纵观幽州会战,每过一处若有抵抗必将屠城,若开城献降则秋毫无犯,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攻取整个幽州,干净利落却也心狠手辣——不似贺兰隽的手笔。”
“当然。带兵之人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姚嵩又咳了数声,方道,“沮渠蒙逊。”
任臻愕然抬头——他当初入凉州协助苻坚拿下北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想手刃沮渠蒙逊,谁知那厮奸狡,声东击西之际将自己妻儿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气地任臻差点不顾一切带兵追击,还因此与苻坚大闹了一场。后来冷静下来,他曾在萧关一线下令所有燕军阻截沮渠蒙逊,格杀勿论,谁知沮渠蒙逊在逃亡途中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就此了无音讯。如今想想,当时镇守北疆的萧关守将便是拓跋珪!
原来那时候他便已对他阳奉阴违,收留了阴险狡诈的沮渠蒙逊,为了现在能替他打江山夺天下。
任臻回想彼时情形,拓跋珪全无反常,每次陛见皆是如常,一副对他忠诚至死的模样,殊不知早已起了贰心。若说这些年来,任臻对拓跋珪的感情一直复杂的很,当初众口铄金说他谋反,他还是不忍诛杀,宁可允他复国放他远去,直到了天各一方不相往来的地步,他对这个一手提拔的孩子也还有几分不舍,不愿轻易刀兵相见,谁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欺骗。
慕容永见任臻勃然变色,显是气恼地不轻,便道:“可要勒令拓跋珪交出沮渠蒙逊?”
“不。”任臻审时度势,却一摇头:“中山未下,拓跋珪必不肯交人,这时候逼他只会激化矛盾,只能暂做不知,等他打下了中山再做打算。”
姚嵩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同意暂不发难。现在黄河两岸全都被拓跋珪搞地天翻地覆,东晋又爆发了孙恩之乱,三吴一带乱成一团,晋廷□乏术自顾不暇,我们很该趁机扩张地盘,转而南下图谋巴蜀。”
任臻眼皮一跳,忙道:“转攻巴蜀?可我们年前刚与东晋合作灭了谯纵,约定以剑阁为界,各御南北;慕容垂围困长子之时,也是东晋派兵相援,此时取益州,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恐天下不齿。”这全然是临时起意的话,且不说国与国之间从无永为友邦的道理,而为君为皇者亦素来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若都这纯善守礼,战都打不起来了。
姚嵩却不敢苟同,坚持道:“正因为他们如今没有剑阁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绝非难事,而一占益州,便可进而威胁荆襄,顺流而下兵锋更直指建康,进可攻退可守,益州势在必得。”
姚嵩正儿八经地叫起皇上,便是暂摒私情,就事论事,任臻亦知他全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就是拧眉不答,一直默不吭声的慕容永道:“若皇上将来欲一统天下,趁东晋忙着绥靖扬州孙恩之乱的时候拿下益州是最省力的办法。”
慕容永也赞同出兵,任臻心里便犯了嘀咕——合则这两人是商量好了才来告知他这个皇帝一声?他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姚嵩见状便轻哼一声:“皇上坚持不肯出兵可是因为如今暂代益州刺史的朱龄石是谢都督的人?谢玄对皇上有恩,西燕上下铭感于心,但他已因擅自援助长子而被东晋革职,已不再是北府统帅,皇上却还是不肯兵戎相见——难道谢玄一日未死,皇上便一日止步长江?!”
这一个“死”字,如一柄利刃直插而入,激地任臻断然喝道:“住口!”他回过神来,竭力平稳呼吸,不肯对姚嵩动怒发火:“我再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任臻拂袖离去,一路忍气疾行,漫无目的地走到沧池——这开凿于汉武帝年代的皇家御湖,本是碧波千顷波澜壮阔,但历代以来多有淤塞,任臻又不是个酷爱享受的皇帝,自不肯滥用劳力开凿园林,如今这沧池真也不过是个池的规模,平日亦少有人迹,是未央宫内难得的清净之处。
任臻也不顾暑热,盘腿坐下,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边的苔绿,神色颓然——乱世百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说他不想一统天下那是假的,这十年来子峻也好,叔明也罢,都为了这个宏图呕心沥血,更不用说这些年的兼并战争多少人死于非命。然而理想归理想,一想到谢玄为了救他而被褫夺爵位,贬官居家,他怎么也无法对东晋用兵——他已是对他不住了,怎能再害他担心难过。
头顶上忽然笼上一层阴影,任臻抬头,正与苻坚四目相对。
“天王属狗的?”任臻忍不住一笑——苻坚从不掺和国政,任臻一见他便是心安。
苻坚摸了摸他的长发,俯□咬着他耳朵道:“我属不属狗你还不知道?”
任臻脸一红,反肘一击,却被苻坚轻松化去,他握住他的手,拍干净上面的草汁树皮,才紧挨着坐下:“你每次一郁闷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荼毒花花草草,我当然一找一个准。”
任臻一愣:在萧关在张掖他要是一遇到挫折难处心里面不痛快了,的确是不愿与人诉苦,宁可躲起来自己发泄,只是每次都被苻坚撞破。咬牙笑道:“天王这嘴被我带坏了。”
“带坏就带坏吧。你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瞎痞也挺好~”苻坚把任臻湿漉漉的手心送到唇边,珍而重之地印上一个吻:“过刚易折,别逼自己逼地太过。我陪你骑马出宫散散心?”
任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吻弄地一哆嗦,心中却是一暖,忽然抽出手来,一把勾住苻坚的脖子,拽下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非议皇帝是重罪,朕罚你圈禁宫内,不准离开!”
好啊。苻坚大大方方一点头,猛地翻身将任臻压倒在地,饿虎扑食一般啃上了他的唇瓣:“我离开姑臧之前已命杨定摄政监国——他总要开始学习如何治国了。”
任臻心里一动:“大头,你想不想符宏回来,继承王位?”
苻坚自然不知道任臻在东晋与符宏的一段公案,想了想,便道:“宏儿若能回来那自然很好,可若论治国,他并不适合,与其将来他守不住江山再次沦为阶下之囚,还不如让杨定上位,护他一身平安荣华。”
任臻眨了眨眼,没想到苻坚豁达至此。
宣室殿内的两人却是面色凝重,半晌过后慕容永起身,合上轩窗,叹了口气:“子峻,你最近。。。太急进了。”
姚嵩背对着他,神色不动:“我一心一意只为他能君临天下,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慕容永没有回头,意有所指道:“你不怕适得其反?”
姚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心里却涌上了一浪浪的难以名状的悲哀:我只怕。。。时日无多。
137、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拓跋珪一阵风似地刮进大帐,一面走一面开始摘下自己的头盔铠甲,已是热出一头一脸的大汗,一屁股坐上帅座,汗水顺着胳膊不住淌下,立即在身边汇成了一处小小的水畦。
亲兵立即捧上汗巾,他接过寥寥草草地胡乱擦了,又一把扯开领口,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算是缓过那股热劲儿了。亲兵见他热成这样,便献媚着说要给大将军寻几盆冰来,再对着冰块徐徐扇风,管饱暑热全消。
拓跋珪又抹了一把脸——他不是个贪享受的矜贵人,行伍军旅之中吃住从来都与士兵一个样,唯是怕热地很——任臻也是个怕燥惧热的体质,前些年在长安,他虽因百废待兴不宜靡费为由没有采纳一些臣子的意见在郊外修避暑行宫,却也在未央宫的金华殿旁建了一座大水车,从沧池引水带动水车轮转,立时便有席席凉风了。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中郎将,鞍前马后地贴身伺候着高高在上的西燕皇帝,期盼着他能一时高兴赏他这流亡王子一个锦绣前程。
那夜他为任臻打着扇子正半睡不醒,忽然被轻轻踢了一脚,他惊醒过后便见任臻枕着双手,躺在榻上半睁着眼懒洋洋地道:“你这么大一具身子跟个火炉似的,别凑跟前了,到窗边躺着去。”
他只能讪讪地告退,窗外正对着那大水车,水气共凉意齐齐扑面而来,果真不热地难受了,他也难得睡了一场安稳好觉,次日起身,却发现面前还有原本摆在皇帝床前的一盆冰,一夜功夫已化成了水;而自己腰上则搭着一袭绣龙薄衫。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呢?七年?八年?还是整整十载光阴?
原来,谁都回不去了。
拓跋珪随手掷下汗巾,冷声道:“不必了。召齐人,再开一场军事会议。”他不后悔,他向前看——如今还绝不是他可以松懈享乐的时候。
不多时,众武将谋士鱼贯入帐,分列两旁,整齐划一地向拓跋珪请了安。
拓跋珪是不讲虚礼的,直接一指贺兰隽:“听说最近军中闹起时疫,情况如何?”
贺兰隽皱眉道:“药材与军粮都已所剩不多了。我军攻城不止,死的人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热,只怕。。。”
一武将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再去搜罗,先前咱们粮食也没带多少,以战养战不也坚持下来了?”
可这场战打了大半年了,整个冀州都已被他们三番五次搜刮了个底朝天,中山实已成为后燕在河北的唯一的据点了,还能搜罗出多少油水——况且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沮渠蒙逊一样真洗劫一空再一把火烧个干净。叔孙普洛想了想,便道:“不如向燕帝求援,让他们资助粮草药材。这几年内关中在姚嵩的均田制下必有大量粮草储备。”
沮渠蒙逊突然哈地一笑:“大帅与西燕现在不过是名义上的从属,如今我军的地盘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慕容冲只怕防备我们都来不及了,还会那么好心地拨粮?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叔孙普洛不由对他怒目而视:他自认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但得知参合杀俘之事还是觉得骇人听闻。若不是这沮渠蒙逊怂恿拓跋珪一下坑杀五万人,后燕军民不会如此奋战,誓不肯降;他们的推进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他们这些跟着拓跋珪起兵打天下的元老没有一个看沮渠蒙逊顺眼的,可说不得人家军功最高,大半个冀州都是他给打下来的。
拓跋珪照例不发表任何意见,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到白热化,方才一锤定音:“我们情况艰难,中山城内的情况肯定更艰难。到这份上,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一面修书向长安要粮要药,另一方面赶在疫症进一步扩散之前发起总攻,拿下中山,灭亡后燕!”
拓跋珪既是下定了决心,便没人再敢异议,各自散去,操练武备。拓跋珪盯着这群人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崔浩,你留下。”
被叫住的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汉人少年,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模样,往那群彪悍壮汉的军官里一丢,差点找都找不出来。此人姓崔名浩字伯渊,乃冀州名门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孙,先前河北战乱,拓跋珪顺道攻占高阳之时招降的高阳太守崔宏的长子。拓跋珪欲长据河北,自不愿意得罪当地豪强,便很是礼待崔宏,引其为黄门侍郎,送往平城掌管机要、草创典章,更将其子崔浩留在身边为军中祭酒——祭酒等同谋士,但没一个人把这年纪轻轻的崔浩放在眼里,都只觉得拓跋珪不过是要留下个人质来牵制崔氏家主崔宏。
崔浩转过身子,不亢不卑地朝拓跋珪行了个礼,便垂手默立等拓跋珪的示下。
待人走了干净,拓跋珪方才问道:“对总攻中山,你有何看法?”
崔浩缓缓抬头,方才还透着谨慎小心的双眼瞬间变地熠熠生辉:“大帅心中已有定论。”
拓跋珪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说看。”
崔浩听闻此言,便坦然道:“难。若要硬拼死战,慕容宝大有可能行焦土之策,宁可毁灭煌煌帝都也不愿意双手奉上,即便最后牺牲无数打下来了,也只得一座废都,又有何用?——中山城地处中原,不比塞外参合陂,冀州更是天下九州之中,大帅乃是英主之材,欲以此地为根据之地便必不能失了此地民心。”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围城战打到这份上,都很难当真你死我活一决胜负。围城的固然艰苦,被围的却也十分想要突围而逃,只是少一个时机罢了。何况慕容宝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他在河北孤家寡人的,也已经站不住脚了,只能向北逃窜到辽东的龙城。大帅占领冀州以后,大可以且追且战,继续扩张地盘,扩充军队——因为一旦这边与后燕的战事平息,只怕大帅马上就要与宗主国西燕兵戎相见了。”
拓跋珪眸色一暗,隐隐磨牙道:“崔浩,你当真聪明,能把我的心思琢磨地一清二楚,可聪明的人一般活不长。”
崔浩并不畏惧,朗声道:“不掌兵,不召忌。伯渊再聪明也全是为了辅佐霸主,大帅怎会自毁长城”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一个清河崔氏,果然世出神童——我将你父亲送往平城草建各项军国制度而坚持将你留在身边也就是为此!”
原来,先前因为参合杀降之事,世人多以拓跋鲜卑为杀人魔军,后燕境内凡是有点门路的豪门世家纷纷撤离这战乱之地,而原任后燕高阳太守的崔宏亦在拓跋珪破城之前,携一家老小逃到海渚,欲循水路南逃,投奔东晋。
拓跋珪闻讯之后,连夜骑马去追,彼时崔氏阖家已经上船,他便亲自拜倒在岸边,苦劝崔宏留下辅佐。崔宏见状便有些犹豫,还是他的儿子崔浩挺身而出,在船舱中朗声劝道:“东晋朝廷任人唯亲,门阀林立。就算如今我们逃往江东,也不过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大丈夫当以毕生所学报效明君霸主,方不负此生!”最终使崔宏下定决心,上岸归顺。
更有众谋臣见后燕将平,战事顺利,便开始商议复兴代国之事,众说纷纭之下不外乎都要扩建盛乐为都,召开部落大会,正式恢复代国国号,再由拓跋珪承继代国王位,召告天下,以慰老代王拓跋什翼犍在天之灵。
拓跋珪一直不置可否,唯有崔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直言道:“从前的代国虽有国名,实则不过是敕勒川的一个部落联盟罢了,组织松散,制度落后,还过着游牧生活,所以一旦内乱便立即被当时强大的前秦帝国吞并;今若复国,便不能再退回草原,固步自封,满足成立一个区区的代国!”
所有人都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给弄笑了——拓跋珪若非打着复立代国的口号召集旧部,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有故意逗他这孩子说些狂言的:“那依你之见,当为何名?”
崔浩正色道:“观大帅行止志向,不下曹魏武帝,亦可虎步中原、鹿逐天下,应改国号为——‘魏’!”
拓跋珪记得当时自己起了身,拍了拍崔浩的肩头轻描淡写地斥道:“小子狂妄。”
议建国号之事因为后来战事受阻,中山久攻不下,而暂且搁置,不了了之。然而拓跋珪从那时候起就隐隐知道,他手下战将如云,谋臣过百,能辅他终成霸业的唯有这崔伯渊一人!
崔浩尚余稚气的脸上有着与他年龄全不相符的冷静与决断:“只是。。。若大军压境,发动总攻,慕容宝早已被吓破了胆,最多也只是闭门坚守而已,怎敢带兵突围?”总不能派人潜入中山告诉慕容宝,说拓跋珪不想赶尽杀绝,你赶紧着找个机会跑路逃命去吧?
拓跋珪摸着下巴泛青而坚硬的胡渣,忽而一扯嘴角:“这个么。。。自有人可为我代劳。”
天气炎炎、长夜漫漫,中山城内沉闷的气氛伴随着时长时短的尖锐鸣镝之声而更显压抑。慕容熙负手立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夜色中死一般寂静的中山城。
不多时,便有宫女入内,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食盒的小黄门——拓跋珪围城半年,他们占着中山城坚墙固,誓死不降,坚持至今,然而却也已是弹尽粮绝的强弩之末了。所有的粮食都要优先供给军队,还留在宫里的皇亲国戚王爷娘娘的,只能统一由御膳房做出饭来再按级分配。
那宫女乃是他的贴身侍婢,那食盒刚刚放下,她便取出一枚银簪细细致致地检验了一遍,方才双手奉予慕容熙:“王爷请用膳。”
慕容熙瞟了一眼碗里黏黏稠稠难辨面目的“晚膳”,登时嫌恶地道:“这是什么东西?!上次还有米有粥的,今天就叫本王吃这个!?”那小黄门忙解释道:“宫里的米粮已经告罄,皇上吩咐了,今日开始诸王分例递减,改米糠各半,也算。。。算为国分忧。。。”
他话没说完,慕容熙便勃然大怒地抬脚踹去:“滚!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狐假虎威!”那宫女忙拦住慕容熙,暗中忍不住偷眼望着那碗面糊,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慕容熙余怒未消:“虽说缺粮地紧,也不见身为皇帝的慕容宝有吃这些猪食一般的东西!”那宫女吓地立即回神,跪下劝道:“殿下还请忍耐!皇上早就看您不顺眼了,否则也不会。。。不会刚即位就赐死段元妃给先帝‘殉葬’。殿下这话若传扬出去,又是不得安宁了。”
原来,慕容垂驾崩之后,灵柩刚刚运回中山,新君慕容宝便向段元妃发出训示:先帝在位之时,娘娘曾谗言构陷,说太子量小恐难成大器,如今朕已即位,还请娘娘到九泉之下向先帝报告吧!缟素服白的段元妃平静地听完,冷笑道:“皇上就只有这点儿逼杀母亲的本事,难道还能守住先帝的基业?本宫可以自行了断,但请皇上念及手足之情,莫有阋墙之祸!”言讫,从容赴死。
慕容宝哪里听的进去,正准备转头对付慕容熙,拓跋珪就已经气势汹汹地杀来了,中卫将军冯跋带兵入驻中山“勤王护驾”,慕容宝在这种情势之下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冯氏兄弟,只得中途罢手,暂时放过慕容熙这眼中之钉。
慕容熙冷笑道:“可不是?拓跋珪打不过,窝里横还是可以的。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又有何难?”他又扫了宫女一眼,一指这面糊,道:“本王不吃这个,赏你了。”
慕容熙从小得父母溺爱,锦衣玉食之下自然不惯吃这等东西,然而今日他一整天滴米未进,一时负气过后,免不了饥肠辘辘,过了亥时他竟饿地睡不着觉,正在辗转反侧恨不得啃桌脚充饥之际,又有一名黄门内侍藏头遮尾地前来,却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层层叠叠的油纸包来,诱人香气一下子在夜风中飘散出老远。
那送食的小太监竭力把自己的眼神从那油纸包里□,转向这位曾如天人一般高高在上的皇子,悄声道:“这是冯将军托奴婢捎进宫的——将军说了,宫里如今细粮紧缺,军营里倒是还好些,将军怕殿下夜里饿着了便送了两张饼来。。。”
若是往常,慕容熙看也不会看这种市井吃食一眼,然而他再不知疾苦也知道这两张饼只怕还是冯跋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的,说实话,这些年若非有他撑腰,他早已被慕容宝寻个游头弄死了。
他随手摘下腰带上的玉饰赏了传送跑腿的小太监——横竖到了这当口,金银珠宝都已毫无用处,甚至比不上一口寻常热饭。他随手掩上门,他盘腿上榻,开始大快朵颐,初时因着肚饿,他吃地气吞山河,然而填饱肚子之后,他一边掰碎面饼本能地望嘴里塞,一边却开始感到绝望:今天尚且得个果腹,那明日呢?因为参合陂之战血的教训与震慑,后燕上下从皇帝到军民都矢志不降,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中山保卫战到头来恐怕难胜。
胜不了又降不得,会是个怎样的结果?把倾国而建的中山城付之一炬?与拓跋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想到这儿,慕容熙便又惧又怕,不由开始暗暗怨恨起拓跋珪来——这么些年天南地北难见,他金戈铁马征战沙场之时,可曾有片刻会想起他来?一旦中山城破,两军混战,一旦狭路相逢,他又会如何对他?
他神情麻木地合衣躺下,脑子里却乱纷纷地全是在想那拓跋珪——多年不见,平日里不想也就罢了,然而一旦想起来,就是挖心掏肺,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在这含怨含恨含念含嗔含怒含情的万千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七月流火,夜半尤其闷热,他哪里能睡地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扭过头来,忽见榻前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慕容熙只当慕容宝终于忍不住要对他痛下杀手了,一咕隆翻身而起,就要高声喊人,那黑影却出手如电,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慕容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宽大的巴掌、火热的肌肤、咸湿的味道以及指腹间握剑执枪而磨出的老茧——他放松下来,不再挣扎,抬手握住偷袭者的手腕,往下一拉,含嗔带怒地道:“虽说如今是天下大乱了,你也不能随随便便丢下你那些兵,从城门跑到皇宫里来啊,就不怕被宫里的人拿个正着么?”
那黑影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慕容熙瞬间就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一把推开那人,惊慌失措地道:“你?!”
那黑影利落地翻身下榻,燃起烛台,重新回到慕容熙面前,火光摇曳下那张曾经刻骨铭心求而不得的容颜缓缓映入眼帘。
慕容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住了嘴,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我是谁?冯跋?还是别的入幕之宾?!”拓跋珪邪邪一笑,他夤夜入敌城,孤身闯皇宫,却是毫无畏惧,一派自在。
慕容熙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地连忙俯身推他:“你这疯子,这时候摸进来要是被人发现,能活刮了你!”
拓跋珪顺势一把搂住他的腰:“那你去告发呀~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中山之围立时可解,你可就立下不世之功了!”
慕容熙无力地挣了挣,自然未果——这个男人面孔一如当年英俊,只是显老了不少,刀凿斧琢一般的眉宇间也增添了几分杀伐锐气,然而,这蓬勃的硬朗与杀气却使他更有了一种致命的男人味与吸引力。
他无奈而又愤恨地捶了拓跋珪一记:“杀了你,城外三十万的大军就会退兵么?!你既是下定了决心要亡我大燕,何必还偷偷摸摸多此一举地来找我?!这么些年你忙着征战杀伐,可有一刻想到我?!”
拓跋珪任他发泄,而后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自然是想着你呀,否则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费了许多周折就为了偷偷进来看你?”
“然后呢?天明出城,再杀个你死我活?你便直说了吧,费尽心机为的绝不仅仅是区区在下。”再见的惊喜震撼逐渐散去,慕容熙开始定下神来——拓跋珪但凡真如他所言这般重情,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了。
拓跋珪抬手,□他的泼墨一般披散的长发之中,随着梳理的动作,他炽热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上了慕容熙,一路粘湿地蜿蜒而下。
慕容熙不敢看他嘴角暧昧而模糊的笑意,皱着眉又道:“你到底来做什么——”话音未落,拓跋珪忽然猛虎扑食一般俯冲而下,将他压在榻上,下一瞬间,已缠绵地吻住了他。
“我为你而来。”拓跋珪舔了舔他的唇瓣,眼中光华流转,仿佛当真深情一般,“后燕已是山穷水尽,中山之战注定死局,你难道想陪着一起殉国?”
慕容熙喘息未定,难堪地撇过头去:“别又想利用我!我没那么大能耐,开城门放你们进来!”
拓跋珪一扯嘴角,如影随形地吻了过去,顺势而下,吸吮着他纤长的脖颈:“你没能耐,冯跋有啊~他如今不是重兵把守中山城的东大门么?”他顿了顿,支起身子,野性十足地又一笑:“不过我从没想让你开城迎敌——就算你肯,冯跋也没傻到这个地步。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中山城作为我将来复国的一座前哨军塞,然而看你大哥的意思,到最后关头是宁可把整座中山烧成灰烬也不想便宜了我。城破之时他可以撤退可以突围,那么你呢?肯定是被丢在善后部队里替他抵挡追兵,在乱军之中,即便冯跋有心,又真能保你毫发无伤么?”
慕容熙喃喃地道:“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我先。。。先撤?”
“是啊先慕容宝一步,突围北撤——你们后燕在辽东还有据点,大可以撤往龙城,不失偏安一隅,何必苦守中山僵持至死?”拓跋珪嘴里说地是正经严肃的军国大事,眼神却是放肆至极地上下扫射着身下的慕容熙,“三日之后我大军攻城,你可以让冯跋联合军中势力,向慕容宝进言出城迎敌,背水一战,而后我会在战场西北角留下疏漏,网开一面,放你北去。”
慕容熙道:“可若慕容宝也紧随其后从西北突围——?”
这小子倒真是恨毒了亲哥哥,巴不得他能死在战场上。拓跋珪点了点他的鼻尖,又道:“慕容宝其实早就撑不下去了,有机会他肯定也会能跑就跑,他一跑,后燕军队必定再无斗志,纷纷向龙城溃逃而去——镇守龙城的是谁?慕容宝的庶长子慕容盛。他可是当年慕容垂最器重的皇太孙,然而慕容宝一上台就改立他宠爱的幼子慕容会为储君,慕容盛则被迫远戍龙城,他能甘心?如今情势逆转,见到父皇失魂落魄带着败军来投奔他,你觉得他会怎么做?而慕容宝身边还有慕容麟慕容农慕容德,哪个都有野心,还有的闹腾呢。”
慕容熙有些失神——他是对争权夺势没什么天分和兴趣,然而这么多年刀光剑影中侥幸不死,他好歹知道想要自保就只有成为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更知道什么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谁都想夺嫡争位的乱局里,最不显山露水的反而最有可能活到最后,再加上有冯跋手中的军队可以倚仗,他未必就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拓跋珪察言观色,知他这是活了心思——是啊,皇帝之位,哪怕只是在个弹丸小国做个短暂的皇帝,也一样有人前赴后继——他挑唇笑道:“宝贝儿,还记得当年我在潼关大营里对你说过的话么?只要你想,我就一定能把你捧上皇位。你那个没用的混帐大哥只会被我逼地走投无路、内外交困,你等着我为你报仇就是。”
拓跋珪这话委实入耳,慕容熙追忆往昔,点点浮上心头——原来他当年说的并非戏言,他都记得。他平日里见不到拓跋珪就算了,自有旁人聊以慰藉,然而此刻见了真人,听了真话,却是免不了心下做痒,故意一撇嘴,手下使劲儿地推了推拓跋珪硬挺的胸膛:“说事就说事,还赖我身上了?这么热的天,快下去!别玷污了您英明神武的伟大名声!”
拓跋珪身子坚如磐石,一动不动,手却不甚安分,早已登堂入室,摩梭着薄丝中衣下汗湿潮热的滑腻肌肤,嗤笑道:“我有什么伟大名声?干了后燕的河间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