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犟头犟脑地大着舌头道:“末将,末将何曾醉了。。。”病夫似的吕纂以袖掩唇咳了几声方道:“我凉州之酒醇烈无比,便是任将军酒量再好也禁不住猛然间这一海的,还是,咳咳,命人服侍将军醒一醒酒罢?”说罢便斜睨了其妻杨氏一眼,后者忙命贴身侍女上前,扶起任臻退下。
在场诸人见他随意发号施令,完全不将世子绍放在眼里,而吕光竟也听之任之,可知这吕纂在明光宫的地位果然隐在世子吕绍之上。且说任臻摇摇晃晃地被扶出明光殿,拐至左近一处精巧宫室之中,其间盥洗焚香之物一应俱全,外间四面卷帘,通透出室外的花叶婆娑,中有一榻一几,可以小憩。任臻方知这处宫阁原是专为醉酒的贵客们席间醒神所用——听闻前凉张氏据凉州之时,对姑臧皇宫倾力修缮,亭台楼阁无不华美,从此可见一斑——谁知子孙不孝,平白地全留给后来的吕氏享用。
杨氏那名婢女玉雪粉嫩,未语先羞,此刻声如蚊呐地道:“奴婢服侍将军出恭——”任臻猛地回头:“啊?出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那双粉白玉手竟果然朝他腰间伸来,赶忙一把拦住,那婢女不解似地抬起头来,任臻便粗声大气地将她挥开:“不必你小意伺候!磨磨唧唧恁地麻烦!”
那婢女似受了惊吓,却还是不肯退下,执拗地贴过来欲‘贴身伺候’,任臻无语了,这吕纂未免也太好客了,就不会安排个清俊的小太监来?故而忙不迭地借酒装疯,只顾大吵大嚷地命她退下。那婢女实在无法可想,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只得可怜兮兮地福了一福:“那奴婢备下醒酒香茶,在此候着将军。”任臻方才跌跌撞撞地径直转进内室,见这出恭之所必外室更显奢华,就差没装个纯金马桶宝石尿壶来摆摆气派了。他故意发出乒呤乓啷的翻动声响,顺势抽出掖在腰间的手巾浸湿了冷水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脸面,再睁眼时候已是双目清明,哪里还有一丝醉态?他一面酒嗝醉语不停,一面却侧耳去听外间动态——脚步声响了又停,显是那婢女奉进茶来了。他搭在腰间的手一松,已是弃了匕首,满房间找趁手的工具——那女子受命于人到底无辜,当然没必要害她性命。用烛台敲晕她?不成,万一破相了不好;用板砖拍晕她?不成,万一拍出个失忆症不好;干脆勒晕她?不成,他下手没个轻重还是不好。任臻从来令出即行的性子,此刻却活活愁肠百结起来,要是送他进来的是个孔武男儿反倒没那么多忌讳了,谁知道吕纂夫妇这般的“盛情难却”——他就是见今夜吕纂夫妇齐来赴宴,则他所居住的璇玑殿必定防守空虚,他借酒醉中途退场便是想趁机夜探其宫——他根本就不信吕纂会真地“时疾缠身”,不过是借病委过罢了,若没猜错,吕纂此番诸多施为皆洞若观火,应当都是出自沮渠蒙逊的暗中授意——他要把这在幕后上窜下跳的黑心野猴崽子给揪出来!天水湖一役,他虎贲卫折损过半,没有不报这仇的道理!他是临时起意,连拓跋珪都被蒙在鼓里,只是那苻坚——开始的确不知,但后来只怕心里明镜儿似的,已猜到了他的真意,才会顺水推舟助他金蝉脱壳。时间无多,他不敢再犹豫,只得将那怜香惜玉之心暂且一放,蹑手蹑足地推门出去,满拟一记手刃劈晕那婢女,谁知刚一迈步,便见那婢女已经俯卧在地,生死不知。他暗吃一惊——谁还替他代劳了不成赶忙上前扶起那婢女,刚一翻转其身,那婢女猛地睁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任臻心中便一个咯噔,暗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但见她朱唇轻启,嗖地吐出一枚银针直袭其面门而去——二人近在咫尺,任臻避无可避,扬手击晕婢女的同时,银针已射中肩膀,没入肉中。任臻知道这小银针为暗器定然是做过手脚淬了毒的,当下不敢停留,谁知他刚腾地起身,耳后便有疾风扫过,他侧身一让,猛地滑开数步,堪堪避过这次杀招,定睛一看那偷袭的彪形大汉,顿时咬牙切齿:“科摩多!”
难怪吕纂也极力劝他来此醒酒,原来早在这布好了了杀局,只等他自投罗网!只是,苻坚已抵姑臧,吕纂为何本末倒置非要除去他这么个燕将!科摩多只听命于吕纂,对任臻自然不会有任何他乡遇故知的重逢之情,他闷吼一声,再次扬起巨木剑砍向任臻。任臻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开玩笑,他又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僵硬的苻大头,和这绿巨人硬碰硬那是傻子!他是来找人又不是来找死的!
科摩多倒是在原地一愣——他还没见过不战先跑这般不做脸的敌人——但吕纂下令,格杀勿论,便迈开步子猛追过去。
任臻重新扑回内室,旋身反脚一踢,将鎏金木门猛地合上,旋即听见门板上嘭地一声怦然巨响,显是头部重创之音,任臻胆战心惊兼感同身受地摸了摸额头,却不敢拖延,他知道这不堪一击的木门根本阻不了多久,余晖反手扣着一粒石子儿扬手一挥,便击开了窗户,凉风习习洞穿的瞬间他已纵身飞扑出去,甫一落地,他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再暗中一提气,果然空荡荡的全给封住了内力。连四肢都变得迟缓麻痹——那枚银针果然有问题!任臻深吸一口气,正要先将银针拔出,却猛地听见身后脚步声沉重而纷杂地追了出来——科摩多已经追了出来!任臻一咬牙,强忍眩晕地拔足狂奔,只是双脚发软,没几步便跌扑在地,尚不及自我安慰,巨木剑已然袭到!
任臻一咬牙,一直扣在腰间的右手丕动,随身匕首利刃出鞘,蹭地一声恰好格住了那挟排山倒海之势扑面砍来的巨木剑。科摩多力大无穷,又怎惧这般角力?他狞笑着加了把气力,生生又将他的巨木剑压下了几分,明明只是草木之属,却似要压断了那把销金断玉的铁质匕首一般!任臻知道自己再撑不了多久,立即改弦更张,忽然勾起脚尖,猛力踹向科摩多的裤裆!
科摩多反应不及似地眨了眨眼,怔怔愣愣地与任臻对瞪,任臻感同身受,龇牙咧嘴地也替他一阵害疼,但同时早已暗蓄了气力,猛然间就地向外一滚,脱离了巨木剑的挟制,立即拔足狂奔——和个野人拼力气,他有病啊他!没中招之前就是必输的,何况如今!可是任臻受伤在先,左肩连带着半个身子都麻痹了,又哪里能跑地快?而那科摩多畜生似地竟不知疼,已是大刀阔斧地追击而来,任臻简直内牛满面了——这绿巨人练过缩卵神功吗?!趁着任臻在前步履蹒跚之时他大喝一声,扬剑就刺,任臻听脑后声响便觉不祥,堪堪回身一旋,避开双肩,巨木剑锋便已实实在在地刺进了他的丹田之处——他纵是身手再快,也快不过吕纂麾下最重要的杀人利器啊!
任臻向后翻身一跃,顿时一阵气血翻涌,却强忍了咯血之意——他中毒在先,担不起一点的气血翻涌,血行加速。任背后诸穴洞开,生生受袭,他却不管不顾地忍下痛来,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冲,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要是被吕纂暗算死在这“更衣出恭之处”,那还真是丢脸丢大发了——还是得跑!科摩多再锲而不舍,只要到了灯火通明宫人齐聚之处,他必也不敢横冲直撞只知抓人了。
可惜事与愿违,明光宫本就占地广袤,科摩多又紧追不舍,任臻慌不择路之下抱头鼠窜,已到了一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畔,四周宫室疏影间,竟越发人烟稀少了,耳听那野兽般的吭哧吭哧之声愈来愈近,他苦笑了一下,干脆停下脚步,缓缓地蹲□子——他也实在跑不动了。科摩多粗看吓人,细看吓死人的脸逐渐放大,他先是喘出一大口气来,方才举剑一指,狞笑着看向任臻。
任臻可怜巴巴地抬头道:“打个商量成不?咱俩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你胜之不武,改天再切磋中不——诶诶诶你先别忙着过来!我还有话说!”任臻赶紧抬起双手想制止科摩多的逼近,“反正我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了,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他话说一半却又打住,一脸无辜地只盯着科摩多看,对方笃定他再逃不了了正猫逗鼠一般等他的下文,谁知任臻石化了一般只知道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他脸上能突然开出一朵花来。他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刚欲说话,眼前人却忽然纵身跃起,扬手一撒,一大把黄沙洒将下来,将其头脸悉数笼罩!科摩多赶紧闭眼,又不住地呸呸吐出满嘴泥沙,黑暗中听见湖心噗通一声重物落水之响,忙好一番地死命搓揉,再双目通红地睁眼一看,果然已无人影——任臻竟借这偷袭之机跳水跑了!
任臻躲在粗大的栏柱之后,沉默着匀了匀呼吸,尽可能地悄声屏息——方才纵跳、飞沙、弹石入水,自己再反向躲进最近的宫室之中,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要累惨了他,只希望能骗过那个没脑的史前动物——明光宫不比天水湖,万无可能湖底也挖了个暗道通向宫外,更何况以他的水性儿,若是单枪匹马就只有做屈原的份。须臾之后他无声地探出头撩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来——科摩多还怒气冲冲地在湖边来回走动,暂时并无撤退之意,似要侯到他气尽上岸自投罗网,只得另辟蹊径,矮□子转向而走。一面打量起周围环境来,但见这处宫室雕梁画栋,豪奢不输明光殿,却不知是宫中哪位主子的住处——谁知还没观光多久,廊下便列队走过十几名明火执仗的覆甲武士,看服色正是凉宫禁军。任臻赶紧缩回身子,无可奈何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却不经意踩着了一截枯枝,在静寂暗夜中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轻响。
“谁在哪里?!”禁卫首领猛地望向此处,随即一挥手招呼手下前来查看,任臻刚欲回头,却瞥见那科摩多竟然也循声而来,他顿时在心里叫苦不迭——如今前后加攻,他是插翅难逃啊!正急地无法可想之时,身侧的一扇房门忽然打开,任臻尚不及转头细看,便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拖了进去。
任臻在同时便嗅到了窜进鼻端的那抹熟悉的暗香,登时安下心来,在黑暗中乖乖地被人签引到榻边坐下,随即感到身边褥子一软,那人也紧挨着他坐下,静静地听着外边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便听门上几声轻叩,随即是恭敬有礼的询问:“公子可曾睡下了?”任臻听见身边人睡意朦胧似地含糊张口:“。。。怎么了?”外边的禁卫赔笑道:“方才听见异动声响,标下放心不过,特来问安——不知公子可有见到可疑人物?”那人打了个哈欠,略带不耐道:“我睡都睡下了,何曾见过什么可疑人物?若你们不放心,大可入内一搜。”
禁卫首领一愣——里面所住贵客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主子吩咐下来要礼敬相待的,谁敢为个没影之事去得罪人?便赶紧赔笑退下。任臻听外边声响渐次全无了,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顺手一弹,点亮了榻边红烛,他在明灭不定的温暖萤光中对着眼前人一笑:“你这是盘丝洞中的蜘蛛精啊,捆了人就往里拽?”
来人扑哧一笑,双眼之中顿时波光流转,盈盈动人:“一见面就嘴贱,若不是我,且看你怎么逃出生天!”
任臻痞子似地只管笑:“姚嵩,你我经年未见,你难道舍得见死不救?”
“我怎么舍不得了?你要找死,我还拦着?”后秦安成侯姚嵩白了他一眼,却是抿着嘴儿似笑带嗔。任臻许久不曾见他,只觉得他艳容殊色更甚往昔,心里难免一动,忽然倾身,握了他的手,真心实意地道:“姚嵩,凉宫凶险,你怎会在此?”
姚嵩扭开脸,低下头:“我若说想你,特地混进来为见你一面,你却是信还是不信呢?”
任臻攥了他的手不肯松开:“自然。。。不信。若我没估错,此处人手虽少但戒备森严,一宫一殿又极尽豪华,当是吕纂的璇玑殿无疑。”他顿了顿,抬头盯住姚嵩的双眼,“你能混进来,只有一个可能——你是跟随吕纂入宫的,并被其奉为上宾——姚嵩,你究竟为何来此?”
第六十二章
良久之后,姚嵩的唇边才浮起一丝镜花水月般虚幻的笑意:“你觉得我为何而来?”任臻忍不住手下一紧,压低了声音道:“我知你无论何时必不会害我,只是惧你是为姚秦而来。”姚嵩愣了片刻,苦笑道:“瞒不过你。姚兴登基,惧燕凉结盟,命我潜入姑臧,伺机破坏。”说罢他瞧任臻神色如常,并不以为杵,便道:“你不怨我?”怨我当初定要离你而去,不肯留在长安做燕国之官。任臻轻扯唇角:“你我各为其主自然各行其是,男儿志在四方——你那日在新平同我说过的话我从没忘过。更何况,难道我夺天下,尚要你通融放水?”姚嵩轻轻搡了他一下,嗔道:“怎么着我很没用么?不配给大燕皇帝通融?”
他是无心,却恰巧击中任臻方才旧伤,惹地他双眉一皱,虽是转瞬即逝却哪里逃得过姚嵩之眼,他凝了神色,问道:“受伤了?”
任臻一点头:“方才被那绿巨人——就是吕纂麾下那什么第一勇士科摩多以巨木剑伤了,不甚碍事。”他虽神色如常说地轻巧,实则半边身子早已经麻痹僵硬,故而一直倚在榻上动弹不得。姚嵩出手如电,剥开他的上衣一看,肩上无伤,只在锁骨处凝着一滴泛黑的血点,再往下,胸腹丹田之处却是一大片淤青乌黑,是被科摩多剑气所伤,虽无见血却震及脏腑。任臻苦笑道:“吕纂要除去我,先命一婢以淬毒银针伤我,再命科摩多追杀在后——否则也不至于——”姚嵩忽然一俯身,张嘴吮住他肩上的针眼,而后抬头呸地吐掉那一点血沫,因伤口过于细小,毒血不易吸出,姚嵩便加了力气辗转反复地吮吸不止,那柔软的舌尖灵巧地舔过血肉,带出一丝酥麻似的热感。任臻默默地看他施为,直到他起身端来一盏冷茶簌了口才道:“不会传染你吧?”
姚嵩白了他一眼:“会传染难道就放任不管了?你受了内伤,若因那毒气血阻塞,便更是难好了。”任臻傻呵呵地道:“那要是你也中毒了,我也为你吸血——”姚嵩面上一红,幸亏夜色中看不明显:“尽瞎说。凤皇,你夜探璇玑宫实在太过危险。吕纂从来觊觎世子之位,朝廷内外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便在自己宫中暗中豢养了许多江湖好手,科摩多不过其一,你操之过急了。”
任臻双眉一簇,忽而道:“别叫我凤皇。也别叫慕容冲。”姚嵩似毫不意外,也并不追问缘由,只是乖巧地点了点他头,自然而然地开口叫了他如今的“化名”:“任臻。”
任臻轻扯嘴角,心中一时感念,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姚嵩便又扯过一套凉宫禁卫的巾帻,绛衫塞进他手中,低声道:“此处凶险,我还是速速送你回苻坚下榻的瑶光殿,以免夜长梦多。”
且说明光殿中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一时舞尽歌歇,吕光酒酣之余见任臻久久不回,便玩笑似地问道:“怎么这任将军还逃酒去了?须得拿他回来!”
一言既出,在座诸人心中都是一凛,吕纂咳了一咳——他既是在“病”中,今日便滴酒未沾——忙开口道:“父亲怎忘了我们凉州美酒既烈且醇,后劲极大,任将军许是上了头,正在外休憩——儿臣已打发机灵的宫婢随身伺候去了,管饱无事,请父亲安心。”
吕光素知其子,转念一想便知他宫中侍女是怎生“伺候”那个已经喝到醉醺醺了的戎马男儿,便也罢了。苻坚亦道:“且不必寻他——喝那样一海,必是醉死了。”心里却知任臻佯醉,必有所图,虽素信他机警当不至出甚差池,但到底隐约有些挂心。
场上其余人等闻言皆神情各异,吕绍自是鄙夷其兄为人,而拓跋珪原本也已等地坐立难安,但觑见苻坚神色,心念电转间便似明白了什么,也忙稳住心神不提。
那边厢任臻则在姚嵩掩护之下已安然回到苻坚所住的瑶光殿,一路上虽遇不少内宫禁卫盘查,但他已然换了服饰充作随从,姚嵩又甚是淡定从容,竟也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
待二人先后入房,任臻才虚脱似地瘫在榻上,抬手抹去额上冷汗——他受了内伤,动作不易,吸口气都生疼,何况这般紧张跋涉而来?
姚嵩掩了房门方才回身掌灯,望他面上一照:“可还是疼?”见任臻点头又道:“但看你脸色倒是渐渐红润,想是因为先清了毒。至于内伤,只得慢慢调养了。”
任臻又一点头,承认自己这回是太大意了。随即又笨手笨脚地准备更衣——姚嵩忙拦住了,无奈道:“我来罢。怎么还和在阿房一样,总学不好如何穿衣服。”
任臻便张开双手让其服侍,他嘴贱,此时就忍不住痞兮兮地道:“我会脱衣服就好了嘛~”姚嵩抬头,丢给他一个千娇百媚字正腔圆的的卫生眼。任臻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又没话找话道:“你待会儿原路回去,少了个侍卫,可要小心人盘查——”话没说完就感到腰间一紧,是姚嵩拿着根腰带死命一箍,险些把他勒断了气。
任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姚嵩,他下手越来越狠,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炮制木乃伊——到后来任臻实在忍不住了,哀叫了几句道:“爱卿,你要弑君吗?”
他还在没个正形地调笑,姚嵩却忽然住了手,起身退了一步:“夜深了,我也该走了。”
任臻眨了眨眼,不顾自己的伤一箭步上前猛地拉住他:“……子峻,你怎么了?”
姚嵩不肯抬眼看他,只是挣扎要走,偏任臻又死活不肯放人,心底愈加酸楚难耐,便忍不住低声道:“你既已对我生厌,又何苦如此?”
“啊?”任臻张了张嘴,哭笑不得,“这又从何说起了?”
姚嵩闷声道:“你不想见我,又急着赶我回去,岂不是厌了我?否则,否则何至于连碰都不碰我一下?”
任臻怔了怔,忍俊不禁地将他拉进怀里,紧紧一拥:“傻子。我现在抬个手吸口气都费劲儿,想要好好‘碰一碰’你,也有心无力哪~你不知道我这心里都别提多悔恨了!”说毕在他鬓角处轻轻一啄,悄悄地在他耳畔送出气音,“要不咱试试,你主动一回?”
他在姚嵩面前没皮没脸惯了的,自是说笑逗弄无疑,谁知姚嵩抬头撩了他一眼,眉梢眼角俱是明媚春光:“好啊。”
任臻无声地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置信地瞄了姚嵩一眼,还是有些怀疑他在开玩笑。姚嵩却近乎执拗地凑过来,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任臻脑子轰然一响,一股久违的酸麻快感顺着脊椎一路电光火石地向上蹿进脑海。待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将姚嵩拉上了床榻。
一灯如豆,姚嵩艳丽的容颜隐现于昏黄暧昧的烛火之中,任臻呆看了一会儿,心底燃起了一蓬源于爱恋的熊熊欲火,急不可耐地剥开姚嵩的衣襟从他秀气的下巴一路啃咬吮吸往下,在纤长的脖颈处一口叼住小巧的喉结含弄不已,惹地姚嵩情难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吟,任臻唇舌流连之际却不经意见到姚嵩白嫩的耳根处有一块小小的快结疤的褐色伤痕。
他对姚嵩是丝毫不嫌的,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濡湿那伤,他问:“怎么会伤在此处?倒像是被谁咬了一样。”
姚嵩忽然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亲吻,随即猛地一翻身,竟将任臻压在身下,他跨坐在他结实的腰间,居高临下地按住他的胸膛,挑唇一笑:“不是说了,这回试试——我主动么?”
任臻清晰听见自己喉结滚动间吞下的一大口口水,他仰面瞧着姚嵩在上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一双含情目瞬也不瞬地直勾勾地只望着他,不禁难耐地挺了挺腰,软言催促道:“快,快一点儿,我忍不住了~”
姚嵩抽出自己的腰带,衣裳委地的同时,他伸手向后握住了对方的要害,坚硬而灼热,带着粘腻的湿意,果然是已经“忍不住”的样子。
姚嵩轻声一笑,不紧不慢拂去任臻的衣袍,而后缓缓倾身,与他肉贴肉抱在一起,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满足似的喟叹,任臻更是皱紧了双眉——因为他的小兄弟一直都在姚嵩的掌握之中,他像一条水蛇似地缠绕了他,盯紧了他,手中则花活百出地……任臻呻吟一声,急不可耐地摸向姚嵩的大腿根部,可他甫一大动,受了伤的左肩便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麻痹到使不上劲儿,姚嵩轻轻松松地拨开他的手,整条身子更轻柔而紧密地压迫禁锢了他,眯着眼调笑道:“听话~我主动~”任臻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第一次生出了他是他蛇吻下的猎物的危险感觉,直到他忍无可忍,……
姚嵩求饶道:“轻,轻一点儿,任臻……”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开始时候占据了上风,怎到了此时又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儿。任臻扣着他的手,猛地挺腰一杵……
以上被河蟹啃咬一千字已删
一时事毕,二人还如胶似漆地抱在一处,任臻环着他的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碎吻着,姚嵩刚经历一场死去活来的□,此刻就哼出猫一般慵懒的鼻音,有气无力地朝他颈窝贴了过去。
此时窗外忽有轻微异响,随即是脚步沉沉离去的声音。姚嵩皱了下眉便欲起身查看,任臻手下一拉,闭着眼道:“不碍事。是拓跋珪。”那小子素来谨慎小心,必是宴会中途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姚嵩一听便罢了——他知道这小狼崽子如今是任臻身边第一可心之人,若不出岔子,历练一番将来是要大用的。更何况他年前离开已经属燕的新平回到后秦国都固原,受慕容永千里追杀,便是这拓跋珪奉了任臻之名沿途保护。
但他心中有事,此刻全涌了上来,便挣扎着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任臻不舍似地抚上他光洁的裸背,漫不经心道:“怕沮渠蒙逊发现?”
姚嵩的动作微乎其微地一僵,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笑道:“那野猢狲虽然年轻,但不好糊弄,我借他引荐方能得吕纂之信任,如今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任臻其实不过是在心中怀疑姚嵩异族皇室如何能这么快被吕纂接纳,方猜测又是沮渠蒙逊在幕后主使,所以故意出言诈姚嵩一下,这才确定这腹黑猴子果然已随吕纂回宫,藏进了戒备森严的璇玑殿里,只是经过这一夜,双方明着不说,暗中必定都有所戒备,再有所为,亦是难了。
姚嵩此刻已穿戴整齐,刚一动身下面便是一阵濡湿的失禁感。他略显尴尬的颦了颦眉头,任臻便披衣而起,拥着他轻笑道:“是我的错,太激动了。”一面伸手探入,姚嵩红着脸攥着他的手腕,却任他侵入依旧软热的□中清理。当几丝热流顺着手指淌尽,姚嵩轻轻了呻吟一声,感觉自己又起来了。过去的一年他使尽了各种手段又吊足了姚兴胃口,最终才半推半就地从了,换他在后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则活到这份上,他才知道,做这档子事,爱于不爱当真是天差地别,可他更知道——一旦清醒过来,他不只是任臻,他也不只是姚嵩。
因为他是燕帝慕容冲,他是秦侯姚子峻——这一切,源于骨血,与爱无关。
任臻吻了吻他红霞般的面颊,亦是情动的模样:“……还要不要?”姚嵩将他的手轻轻抽出,在手心紧握了一下方才松开,垂下眼睑平静地道:“该走了。”
任臻自然不是死缠烂打精虫上脑之辈,便笑了一笑,任姚嵩走了。自己才吐出一大口气,精疲力竭地躺回榻上,只听咔哒一声,任臻脸随即皱成了苦瓜一般——方才卖力气卖地太狠,几乎要闪了腰,他为了在姚嵩面前逞能又强咬着牙一声不吭,如今胸膛那处的内伤简直火烧火燎地害疼,他连喘口气都像死去活来一般。
任臻僵在床上之时,耳中忽然听到推门而进的声音,顿时如奉绾音一般,一丝两气地叫道:“拓跋珪,过来,给我上上药。”
来人正是一脸阴沉的拓跋珪,他居高临下俯视了任臻一会儿,他赤身裸体,被褥凌乱,一看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拓跋珪一声不吭,果然折去捧了随身带着的御制药油过来,方才一板一眼地道:“您这是受了内伤,又硬要进行剧烈运动,以致瘀血难散,如今须得好好推拿才行。”
任臻仰面朝天眨了眨眼,怎么听怎么像含沙射影的讽刺。他知道拓跋珪方才定是听见了这房里的泼天动静,但因为一贯不甚要脸,故而也没觉得怎么样,因道:“那便推拿罢!”
拓跋珪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扶起任臻靠进自己怀里,而后将药油涂了满手,在那浓烈的苦香中放手大干——任臻刚呜了一声,拓跋珪便低声道:“皇上,请忍耐。”任臻立即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吗啊这也太疼了吧?!这是在给他的五脏六腑推拿移位吗?!拓跋珪这死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不能吧?!他吃豹子胆了?
拓跋珪一边毫不留情地下手,一边面无表情地开口:“方才是天王放心不下,中途离席过来查看,后来……便回去叫我前来——照顾皇上……”
任臻听到此处,忍不住哎哟出声,似终于害不住疼的样子。心里却乱糟糟地只顾想——方才在外听人壁角的竟然是苻坚?!
拓跋珪见他脸色丕变,心中半含快意半是不知名的愤怒,不由地又加了几分气力,把任臻一片胸膛搓揉地渗血一般通红,才觉得心里的郁闷烦躁终于稍得一缓。
作者有话要说:肉段已经删除==
六十三章
姚嵩悄莫声息地回到璇玑殿原是为避沮渠蒙逊的耳目,可此时的沮渠蒙逊并无心监视他,而是一直在房内苦等赴宴归来的吕纂,甫一见面他便急着迎上去问道:“长公子,方才科摩多袭击任臻之事可是您授意的?!”
吕纂是“病弱”之体,被人搀扶进来的,他瞟了蒙逊一眼,推开左右,行动如常地盘腿上了榻,要笑不笑地道:“除了我,还有谁能指挥那个蛮汉?”
蒙逊知道自己是说了傻话,但无暇顾及,闻言一皱眉道:“为何我事先毫不知情?长公子,我们的目的是要破坏燕凉结盟,在宫里动手未免太过显眼,落人口舌——我看酒泉公待天王礼重之心不假,苻坚若是因此怪罪下来。。。”
吕纂冷笑道:“我既然敢在我的地盘动手,自有善后之道。明光池中沉底的冤魂又何止多他姓任的一条?况且父亲再如何,也不会真治我的罪!”蒙逊心中大不以为然——若是任臻与苻坚这般好相与,他在天水城中也不会失手,他这边还傻乎乎地十面围城欲一网成擒,人家却已经胁生双翼不声不响飞进姑臧城了——吕纂也太过急不可耐、自以为是了。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便咽下了下半句话,吕纂肯高看他、信任他,他便是他最重要的幕僚,可以凭此终南捷径平步青云;如若不然,他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功臣之弟,灰溜溜地只配回陇山吃尘土去!他和男成不一样,男成志在守成,管好沮渠氏祖传的一亩三分地足矣,然则他要的远远不止。
吕纂微偏过头,又对他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了?我杀不杀这姓任的,还用先问问你的意思?”蒙逊心中一凛,忙笑着回道:“长公子还不知道我吗?美人于我,就跟良马名驹一般,多多益善。得之固然可喜,失了却也算不上什么。我是为了长公子的大业着想,唯恐操之过急罢了。”此刻一直随侍在侧的吕纂之妻杨氏已接过备好的热软手巾低着头恭而敬之地双手奉上,吕纂随手接过开始一点一点地抹脸,没一会儿便擦下一片灰色。吕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个女人似的姚小侯倒是颇通奇技淫巧之物,这带色的药膏望脸上一抹,真像病入膏肓了一般。”蒙逊松了口气,知道算是将此事揭过了,正欲再附和几句以讨吕纂欢心,忽见吕纂猛地一变脸,操起手上的热巾子就朝杨氏狠抽过去!杨氏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在场诸人全因这一变故而愣住了。
吕纂怒气冲冲地起身骂道:“还不是你的人没用!在她身上我已经事先藏了毒,若她能勾引的到任臻,则任臻必死无疑!就算事后追查,自可推说酒后乱性马上风——这事便天衣无缝了!结果逼我派出科摩多——这已是险招了,最后还没成功!”
杨氏欲哭不敢,跪起身子垂下头,悲悲切切地低声道:“。。。臣妾教导无方,长公子喜怒。。。”吕纂冷冷地道:“吩咐左右,将她杖毙!”杨氏哆嗦了一下,却还是一句话也不敢吭。蒙逊想了一瞬,忙道:“何必杖毙这般琐碎?赐一杯毒酒送她快些上路便是了——而后再将她沉进明光池中。”
吕纂诧异道:“为何”蒙逊一挑眉道:“今日事败,难保来日任臻那班人要闹大,吕绍段业一派人又岂会放过这么一个攻歼公子的机会?而酒泉公若要查问,长公子大可说全推说那婢女包藏祸心,乃是别国间谍,潜伏已久蓄意谋害燕使,因事败而投水自尽,那么长公子至多担个失察之过,以酒泉公爱子之心也就高举轻放了。”吕纂想了一想,果然思虑周详绝了后患——那科摩多虽有失手,但如今还死不得,总得找人顶罪啊。便大笑着起身,一拍蒙逊的肩道:“好小子,别看你年纪小,比你那哥哥还机灵几分!跟着我,跑不出你的荣华富贵!”
蒙逊自然嘻嘻笑着凑了几句趣,一面偷眼打量仍跪在地上的杨氏——他倒是真没想到吕纂这般喜怒无常,对他还算客气了,对那杨氏简直不像是对正妻的态度。一时奉承完了了吕纂,蒙逊谦谢着告了退,忽然在半途停下脚步——照理说,任臻闯进璇玑殿,应当没那么容易脱身。今夜科摩多为袭击任臻一事闹地甚大,璇玑殿中人人皆知——那姓姚的,自也风闻。
他在浓重的夜色中猛然转身,抬腿就朝姚嵩所居之处大步流星地行去。见黑灯瞎火地房门紧闭,不由地又疑心几分,伸手轻轻一推,房门洞开,层层幔帐内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少将军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蒙逊停住脚步:“姚嵩,你一直在房内?”
姚嵩似在床上嗤笑一声,奇道:“少将军真爱说笑,如此良辰静夜,子峻不在房内高卧补眠,难道也四处串门去么?”蒙逊干笑一声,已经瞬间想好了借口:“不是故意扰你清梦,只因方才长公子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东西,我劝解之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来寻你讨副好药膏来擦~”话音刚落便听帐内答道:“我的琐碎家什都搁在架上,少将军可自取。”蒙逊闻言,疑窦又起:“子峻怎么不肯见我,却一味地要我自己动手,这岂是待客之道?”
姚嵩轻轻一笑,随即一只纤白莹润的手拨开帐子伸了出来,露出半张如画脸孔,见他青丝拂面、睡眼朦胧果然是副娇懒困乏的模样:“少将军漏夜而来讨要东西,却也非访客之道啊~我如今好梦正酣,定要扰我起身,莫不是也想入我幕来,一闻帐中之香?”
蒙逊轻咳一声——他是听说这年纪轻轻又是庶子的姚嵩能得封安成侯,与其兄姚兴之“偏爱”大有干系,他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如今见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懂的?心中更是笃定姚氏兄弟的那些传闻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好色,但有分寸——姚嵩这么条阴测测的赤炼蛇,他如今还碰不得。因而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你躺着便罢,我取了就走。”
直到蒙逊带门离去,姚嵩才在黑暗中无声地舒了口气,锦褥下的外袍已是汗湿了一重——他后脚刚踏进房门,蒙逊前脚便至,他身上还穿着方才护送任臻离开时候的衣服!以蒙逊之戒心,见之岂有不疑的?又哪里会信他真地一直待在室内?
沮渠蒙逊袖了那顺来的药膏沿着游廊慢慢行来,忽闻山石之间隐有呜咽之声。此刻子时刚过,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风吹落叶之声伴随着这点悲戚之声似有还无,璇玑殿又近明光池,更显阴风惨雾片片。但蒙逊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他驻足听了片刻,忽然足尖儿一点,朝一处假山间猛扑过去,下一瞬,已抓住那藏匿之人的肩膀一带,迫他转过身来——二人刚一照面,蒙逊便吃了一惊,连忙松手退开半步,向那人抱拳行礼:“末将方才不知是夫人,出手过重,多有冒犯。”
那杨氏原没想到这夜里还有有人撞破,正自哭地双眼通红,此刻便抬袖拭泪,勉强笑道:“少将军言重了,臣妾今夜难以入眠故而来逛逛花园,倒让将军见笑。”
蒙逊眼珠一转,便猜到几分,因而笑道:“夫人好雅兴,深夜踏青,却连个下人都未带在身边?”他又抬眼望向暗夜中粼粼波光的明光池,语调一转,便带上一丝喟叹,“夫人可是为了方才枉死的侍婢伤心?”
杨氏一听说中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道:“她原是我陪嫁进来的丫头之一,这么些年来祸害至只剩了一个,到底还是保不住。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可更加难熬了。。。”
蒙逊不动声色地听了,心念电转间百般计较,那表情便更真挚了几分:“哎。。。长公子他到底太严苛了些。其实此事,与这弱质女流有甚干系?可惜方才在宫里我也救不得她,只能让她走地痛快些,还是令夫人在此洒泪伤心,实在有愧。”
杨氏愣了一愣,有些不安又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若非少将军,她只怕要被活活打死,一杯毒酒。。。到底,到底容易些,臣妾已足感盛情。只可惜我那婢女走地凄凉,难以入土,死后想得拜祭都难——”
蒙逊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夫人情深意重,蒙逊感念不已。如若夫人不嫌,倒有一法可行。”杨氏有些愕然地抬头,蒙逊正好低头与她对视,剑眉星目,英气勃发,不由脸上一红,借着夜色她略带尴尬地撇开头去:“将军有甚法子?”
蒙逊一笑,竟大着胆子握住杨氏的手,一眨眼道:“夫人跟我来便是。”说罢借气一跃,半搂着杨氏登上假山,在那嶙峋山石间纵跳不已,杨氏只觉得风声呼呼过耳,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立足于湖心小岛之上。
她惊诧不明,甚至忘了追究蒙逊无礼之行:“将军带我来此作甚?”
蒙逊俯□来,扫了扫临水处的沙石,抬眼笑道:“女儿家质本洁来还洁去,葬在水中也无甚不好,又少有人巡逻到此处,夫人此刻月下拜祭,不是也可算尽了心足了愿?”
杨氏见他细心如此,心中更是感激,便依言欲跪,蒙逊又将自己外袍脱下叠在地上,口中则道:“夫人千金之体,娇贵无比,仔细岸边小石刮伤。”说罢亲自扶了杨氏缓缓跪下,一面将姚嵩处寻来的药膏亲手递上:“方才长公子打伤了夫人,末将特地寻了药与您,女子人家,万不可留了甚疤痕在身。”
那杨氏为了自己家门而被吕纂强娶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小心爱护过?她只觉得撑住她胳膊的双手那样温暖而有力,仿佛可以为她挡住这宫里所有的腥风血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闭目拜祭,临了却又忍不住偷眼望向蒙逊,但见月夜朦胧之下,这英俊少年正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双目明亮如星,正熠熠生辉。
沮渠蒙逊为吕纂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原是防苻坚任臻等人兴师问罪,谁知任臻心中不知怎的因那晚之事途生尴尬,一见苻坚就绕道,俩人同住凉宫瑶光殿却几乎没打上几次照面,更别说与其相谈那夜遇袭之事,对吕光亦只是推说那晚酒醉正酣,不小心在更衣之处睡死了故而不曾回宴。吕光心中记挂那一等一的正经大事,自也不理会这点微末细节,便也一笑了之。而凉宫内外此时瞩目焦点乃是燕凉结盟,商量合兵攻姚之事,所有人全死盯着双方首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故而吕纂与任臻虽已相互提防各自戒备,却暂时也都无所大动。
既是商议如此大事,任臻作为燕使当然逃不得,只得强打精神与苻坚、吕光三方会谈,就国土归属,出兵多少,何人带兵等事反复拉锯计较。苻坚还罢了,吕光这才了解眼前这个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人其实精地像鬼,尺寸之地都不肯相让,却在他每每都奈不住怒火要剑拔弩张之时又能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将争端消弭无形——而后再老调重弹半步不退,堪称一块老而弥坚的顽石,偏你又找不着他的破绽,难怪那慕容冲会让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担此重任。
一日午后,吕光潜人来报,有请任臻明光殿议事。任臻昨日正与拓跋珪商讨相关事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闻言,便乱发蓬头地哀号了一声,却也不敢怠慢,忙忙地要了热水净面提神。正在更衣之时,拓跋珪又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盅青釉瓷碗。任臻随口抱怨道:“这衣袍也忒难穿了。”言语间已不介意拓跋珪未经通报而入内,拓跋珪见状便放下手中物事,自然而然地接手过来:“我特地让厨房炖了参汤,你近来太过劳神了,多少喝点,颇有助益。”任臻斜了他一眼:“咱们是在做客,低调都还来不及,你倒大喇喇地向人索要人参?”
拓跋珪一扯嘴角:“我难道这般没分寸?这是咱们大鲜卑山上(注1)的老参,西凉边陲怎么会有?原是我从长安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任臻顿时三条阴影:“你机器猫啊?不声不响地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在身上?”他嘴里嘲讽心里却还在回想拓跋珪方才脱口而出的“咱们大鲜卑山”——拓跋珪是代人,原是并州盛乐人氏,如今的并州还在姚秦治下,拓跋珪自打懂事识字起都还没到过故乡,怕是已将自己当成同他一样的鲜卑人了——这样也好,无种族之别家国之仇,才更能与他同心,为他尽力——从此之后任臻待其更为不同,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恢复了精神赶到明光殿,便命拓跋珪守在外头,自己刚迈步进来,抬头便见苻坚一人独坐于胡床之上,正对着案上沙盘出神。任臻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得,在瑶光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自己还不用和苻坚独处,到吕光的瑶光殿里反倒要大眼瞪小眼了。
苻坚知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道:“世明被政务绊住了,迟点过来。”任臻讪讪地哦了一声,寻了张不远不近的胡床也坐下了——平日他们三人议事,唇枪舌战之余大脑飞速运转,自然顾不到其他,但如今与苻坚俩人傻坐,任臻就深觉不自在了——这股子不自在从那夜开始便循声滋生,他这人一向百无禁忌,那夜就算明知外面有人,也不甚介意演场活春宫——但那是对拓跋珪,于他而言,拓跋珪聪明绝顶又阴沉狠毒,却对他忠心耿耿,像是一头他亲手豢养调教并寄予厚望的巨兽,说到底,是自家人,然则苻坚与拓跋珪不同,他一想起来便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烧,仿佛也要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恼羞成怒一般。
“伤可好些了?”苻坚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来,任臻闻言抬头,却见他还是单手支头,盯着眼前的行军沙盘,状甚随意地开口,“我问过拓跋珪,那夜你曾受了科摩多的暗算”
任臻咽了口口水——苻坚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倒显得他近来所为莫名其妙了:“无甚大碍。”
苻坚恩了一声,又道:“你与姚苌之子来往甚密——”顿了顿见任臻不答,终于亦抬起头来看向他,“燕姚苦战于萧关,姚嵩入凉动机不存,你还是多留心。”任臻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心中便莫名火起:“天王多虑了,姚嵩不是这样的人。”苻坚淡淡一笑:“莫要误会,我并非干涉你的私事——只是你刚入凉宫,吕纂便铤而走险要袭击你,要的便是燕凉反目,兵戎相见,于吕纂他可立掌兵权再压吕绍一头,于姚秦则边关之围立解,姚嵩为人缜密,擅连环之计,料想夜袭之事未必不是姚嵩怂恿。”他分析地越有理,任臻听地便越光火——弄地他好似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一般!他腾地起身,冷笑道:“天王如今稳坐姑臧,担心自己便够了,未必要插手去管旁人之事罢!”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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