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冲听得宫外动静越来越大,急地催了一句“陛下!”苻坚拖住太子的手,强行将他拽出殿门,台阶下早站满了清一色黑衣皮甲严阵以待的护龙卫,此时轰然齐声道:“参见陛下!”
这是他最后的子弟兵,无论何时,永不背叛。
窦冲紧随其后,一时三人上马,窦冲道:“如今四门皆敌,往何处走?”
苻坚心中已有计较,略一沉吟便道:“走东门!”窦冲愣了一下,他估摸苻坚当回陇西,召集羌人卷土重来,那该走西门,怎地望东撤——莫不是要一路渡江投东晋去?!但事出紧急,他虽平日里发号施令惯了,可苻坚对他而言,永远是说一不二。
此刻的长安城中乱成一团,战火四处,喊杀震天,不及赶往城门防守的秦军,化整为零,自发组织,开始巷战,因而除了主战场宣平门之外,东西北三门亦有零星战斗,高盖率部攻东门,却并未遇见什么像样的抵抗,一路挺进忽被前方杀出的一彪兵马挡住去路。高盖起初不以为意——残兵剩勇而已,抵什么用?不料双方前哨骑兵稍一接触,他便醒转过来了——这是精锐中的精锐,皆百战忘死之士!
“高将军!是护龙卫——苻坚的亲兵!”副将也看出来了,此刻耐不住心中的狂喜,道,“若是我部生擒苻坚,皇上必大行嘉奖,必擢升将军为上将军!”
高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怎知不是疑兵之计用以惑敌?必是假的——天下谁不知道窦冲狡诈,岂有慌不择路就护着苻坚自动撞上门来?!”副将有些傻眼:“那该如何做?既是来了便截他下来一战,若果然是替身杀便杀了,若真是苻坚……将军您可是为皇上立了不世大功啊!”
“截他一战?!”高盖忽然挥鞭抽去,一反常态地声色俱厉,“你不知皇上军令么——先破城门率军入宫者,封上将军,升尚书令!在此耽误了的时间你担当的起?”
副将被吼地晕头转向,只得作罢,高盖率军自东门直朝未央宫一拥而入,冷眼旁观地任数百余秦军裹在乱军中,一一跃出东门。
高盖目不斜视,纵马疾驰,似生怕落了人后头抢不到那头份好处,胯。下坐骑颠簸,他贴肉处随手塞进的那卷丝帛也随之一点点地摩擦着他全副心思——姚嵩来信,只得四字:“纵其出城”。他该是嗤之以鼻的,他是后秦大单于姚苌亲手安□燕军中的亲信,从来只对姚苌一人负责,连世子姚兴都不用给情面。姚嵩一个身如浮萍的庶出王子,凭什么来号令他?!他至今还记得姚嵩离开阿房之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毒不丈夫’——那样邪魅冷酷却又顽艳无双。鬼使神差一般,他在最后关头,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听从他的指令。
且说那苻坚率残军有惊无险地撤出东门,勒马整顿清点,混战中窦军又折损十之一二,所幸护龙卫无一伤亡。窦冲在马上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陛下出东门,可是要投晋?”苻坚点了点头,黑发在苍凉的夜风中飘扬,“不过不是朕——是宏儿。”
苻宏与窦冲皆是大惊失色,他们从不知道苻坚竟是想兵分两路!苻坚冷静地开口道:“慕容冲得长安后必会广派追兵,合兵一处万难脱身。朕折回陇西,召集旧部,伺机再夺关中——宏儿带上所有的护龙卫投东晋去吧——如今在东晋建康朝廷主事的乃是陈郡谢氏,他们自诩宽仁待人,想来不会为难于你,若是……若是为父最终兵败陇西,我苻氏正朔血脉也不至断绝。”
“陛下!”窦冲急了,把护龙卫全交给太子,就他手上剩下的那些多少天饭都吃不饱的败兵,能撑多久?!太子也下马跪地,哭着哀求道:“儿臣誓死不离父王!”苻坚拧起浓眉,忽然拔剑刺向苻宏,近侍亲兵都唬了一跳,齐声惊叫!剑锋在胸口处堪堪停住,苻坚咬牙道:“你若非得与朕一起求死,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你!你首先是前秦的太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你没有权力选择生死,一如朕!”苻宏吓地噎住,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窦冲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陛下,苻坚刷地将剑锋指向窦冲:“你跟了我二十多年,做过多少错事害过多少人?朕心中有数,但从未苛责,因朕知道你纵使千般不是,总还有一个优点——忠诚!朕曾经拥有天下最勇猛的武将,最机智的谋臣,但到最后关头还肯留在朕身边的,只有最忠诚的你。窦冲,你可以领着护龙卫保护太子投晋,从此之后再觅明主;也可以跟着朕率数百残军退往陇西,甚至埋骨沙场——你选哪个?”
窦冲滚鞍下马,第一次周身颤抖地跪在苻坚面前——他的君主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肯说——因为这最后的信任。他跪下一记一记地磕头,泪流满面:“末将追随陛下,至死方休!”
苻坚收剑,朗声道:“护龙卫听令!保护太子东撤,没朕旨意,不得西顾!”
“是!”护龙卫齐齐屈肘环胸,单膝点地,轰然答应——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最后一次领苻坚的命令了。
勒马立于坡上,苻坚目送着一行人护送苻宏东去的背影渐至消弭不见,一拉辔头,他沉声道:“儿郎们,随朕西征!”
“陛下万岁,大秦万岁!”
可就在此时,长安城中忽然爆发一声轰然巨响,苻坚高大的身躯便随着整座城池齐声颤抖了一记,他望向城中冲天的火光,心下一片麻木的凄然,他明白大秦至此,算是亡国了。
燕军主力攻破宣平门堪称摧枯拉朽。
曾经令燕军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陷马坑与连珠弩已沦为一场徒有其表的摆设,铁蹄过处,哀嚎遍野,残余的秦军甚至不能组织一场具规模的防守战。随着城门的砰然倒塌,慕容冲一马当先,跃进长安!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旧地重游。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陌生,但在战火鲜血的洗礼下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熟悉的颤栗。此时还在顽抗的秦军尽皆爆发出绝望的哭号,又有一个浑身浴血已不辨面目的男人猛地跳起,挥刀冲向慕容冲:“我李辩今日与你这白虏拼了!”然而尚不及砍下,他跃至半空的身子便猛地一僵,一截枪尖自后穿入又透胸而出,李辩在瓢泼血雨中费劲地扭头去看,将牙咬地咯吱直响——“是……你!坏我大秦江山……你——!!”手中长刀脱手,甩自慕容永面门劈下,他不闪不避,任刀锋在他眉间划破一道深刻的长痕,血迹蜿蜒,绵延整脸,望之可怖。他却神色漠然:“你的大秦,已经完了。”随即猛地抽回长枪,长安城中最后一员苦战的秦将在他面前沉沉倒下。
慕容永浑身是伤,如从血池地狱中涅槃重生的阿修罗。他摇摇晃晃地踏过脚边层层叠叠的尸山,来到慕容冲面前,最终缓缓地屈膝跪下:“臣慕容永拜见皇上,愿皇上武运昌隆。”
任臻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有太多的事要问,然而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阔别近百个日夜,宛如隔世,眼前之人,曾经熟悉而又决然陌生。
他亦抬头,血痕自眉梢直至鼻骨,破了相,但依旧致命的英俊。
任臻微微倾身,伸手,似要拭去他面上累累的伤痕,忽然用力,指尖□未愈新伤中,又汨汨地捅出血来。
慕容永依旧不动如山,双眼如墨。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濡湿了任臻的手心——是的,慕容永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拿下了长安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间悲喜交加,似哭还笑,末了,他抽回手,从鞍下拔出鸣凤枪丢给慕容永,只说了一句:“上马!”
慕容永磕了一记头,起身跨上战马,勒骑与杨定联袂立于慕容冲身后,手中长枪一展,猛地顿地,砸出铿然巨响,燕军顿时群情汹涌山呼万岁!
杨定抿着坚毅的唇角,望着眼前陷入狂喜的燕军,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他拍马上前,对任臻道:“皇上,我们速速入宫吧。”任臻斜睨了他一眼,火光在他面上映出了一抹不真实的红晕,如人自醉:“你急什么?长安已是我囊中之物,不急一时三刻。”
杨定一惊,急道:“皇上您发兵前说过的,燕军入长安城秋毫无犯绝不屠城!”
任臻转过头去,冷冷一哼:“我自然记得,可韩延段随他们记得吗?我要的就是他们先进未央宫!”
杨定顿时明白了点什么,心下一噤——那俩人带兵先入宫会是何等浩劫?他知,他更知。——战事未平,慕容冲就要下手鸟尽弓藏清除异己了——眼前之人再不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孤傲少年,而是一个颇有心术深谙权谋的帝王人君!为达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包括长安城未央宫内外累累性命,亦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一切。
掐在此时,有哨骑飞驰而来,报道:“皇上,韩将军与段将军已经杀进未央宫,不见苻坚!后来才审知窦冲领近千残军护着他出长安东门而逃了!”顿时群情哗然一片沸腾,众人皆知慕容冲与苻坚血海深仇,必手刃仇人而后快,谁知还是让他插翅而逃!任臻亦是一怔,却并不急怒——说到底,苻坚于如今的他而言,也不过是个陌路之敌。
身边一将急道:“皇上,苻坚出长安东门必是南投东晋去了,速速派人追击尚来得及!”任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苻坚不会投降,更不用说投奔东晋——虽出东门却必会向西折返,过五将,破萧关,一路杀回陇西召集旧部卷土重来!杨定,为朕擒了苻坚可好?”
杨定一怔,他见走了窦冲报仇无门,正在心焦,不料慕容冲竟然看了出来,给他重新雪恨的机会!当下抱拳,也不赘言,拍马领兵就走。
慕容永此刻低声道:“皇上可是不想杨定现在入宫”任臻看了慕容永一眼,叹了口气:“未央宫被韩段二人祸害,此时必如地狱,何必让他见了难过——”顿了顿,他苦笑道,“我姑息纵容,说到底,也是从犯。”慕容永自诩铁石心肠,此刻却亦想起了惨死己手的李氏,他半垂眼睑,缓缓言道:“为达目的,不得不为。待千秋万世盖棺论定,才能回头看今时今日所作所为,值与不值——只是那时,你我皆已灰飞烟灭,又何必在乎。”
任臻心中一震,与他四目相接,遥遥一望,却又不期然相互错开。只听慕容永又道:“杨定与窦冲有血海深仇不假,可杨定与苻坚又有旧日恩义,只怕他念起旧情来……”
“怕什么,最多再来一次华容道。”任臻忽然勾起唇角,双眼在黎明破晓前的暗夜中璀然光灿,“如今我虽得长安,但卧榻之旁,尚有姚苌酣睡,他必已虎视眈眈许久,待我军疲惫便要直扑而来!昔日诸葛孔明连孙抗曹后再纵曹敌孙,遂使天下三分,如今关中情势亦有相类之处,我辈大可一学——苻坚活着可比死了来的有用的多,让他先与他那反复无常的老部下会上一会吧!”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恰如任臻所估,姚秦打着“援长安”名号的大军已尽出新平城,兵抵白鹿原,却在此刻观望不前了。
领军大将乃是骁骑将军吴忠,此刻也是夤夜未眠等候消息,他亦是百战宿将,怎地不知长安围城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孰胜孰败直接影响姚军进退部署。
忽然一人掀帐,如风一般席卷而来,吴忠猛地惊起,刚叫了声“小公子”,姚嵩便急匆匆地打断他,“长安城破,苻坚出长安东门而逃!”
吴忠道:“他是投晋去了!末将立刻率兵去追!大单于有命,要生擒苻坚回去!”姚嵩冷笑道:“你望东去追怕只能捉回个有名无份的过气太子罢了!苻坚何等心高气傲,怎愿低头去做那江东司马家的降臣!”
吴忠一愣,他此刻已是万万不敢小觑这手无寸铁也能杀人无形的毒谋士了,明明回国之时已是无权无势一败涂地,也能挑拨那铁面无私的姚硕德亲手诛杀尹维,事后亦能在姚兴的震怒下全身而退,并令姚苌以他未将出兵夺取长安,一步步皆按其设想来走,毫无差池。因而忙问道:“那依小公子之计,我军当往何处?”
姚嵩三步并作两步跨至行军地图旁,一指长安城西:“苻坚必折回陇西,那里是羌人祖地,他要东山再起!欲归陇西,必过岐山与麟游二县,其间有一天堑险隘,名曰‘五将山’,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攻占五将山,占了有力地势,居高临下,等苻坚自投罗网!”
吴忠奇了:“那苻坚深暗兵法,若是发现伏兵撤退不前又当如何?”
姚嵩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角:“事到如今,苻坚没得选择。我想,他宁可亡于我姚秦之手,也断然不愿重新落回慕容冲手中。”
且说长安城中经了一夜兵锋,慕容冲入主未央宫已是天色大亮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任臻见到那满目疮痍,还是怔了一怔:前殿广场上尸首累累,浓烟滚滚,焦土残瓦,一片狼藉——他没想到区区两个时辰,韩延段随二人就能将此处祸害成这样——自前秦苻健立国开始,历四主三十四年所修葺之煌煌未央宫,竟至此几成废墟。
“皇上!”韩段高三位将军已听说慕容冲进宫,都迎了出来,皆是一脸兴奋狂喜之色,领着身后士兵跪了一地。广场上早押来一群苻氏皇族亲贵,此刻俱是衣衫散乱,满面脏污,魂不守色地簌簌发抖。任臻深吸口气,换上一副大胜欣喜的表情:“苻坚的族人都在此处了?”
“是!苻坚逃地甚是匆忙,除了太子,别无亲眷跟随,就连正宫皇后苟氏都自缢于金华殿了。”
任臻一夹马肚,一面徐行一面居高临下地依次打量着这些昔日的龙子凤孙——他们似乎自知落到这杀人如麻的宿敌手中已无活头了,倒是没有一个出言哀求的,一味地低着头偻着腰等死。唯有其间一少年待任臻行至面前时忽然跳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无耻白虏,我看你能坐多久的江山!”任臻一挑眉,早有左右士兵上来连踢带踹将他制服,五花大绑地瘫在地上犹自乱骂“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大概因为素来教养良好,故而也骂不出个新鲜,颠来倒去地就只是那俩词。任臻倒觉得颇为好笑了,苻坚对慕容冲有何恩义?趁人国破家亡之际占为禁脔是为恩?逼他与其姐共侍一夫宠爱有加是为义?他干脆跳下马来,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细致的脸颊:“谁?”
一旁亲兵立即禀道:“中山公苻诜。”
任臻明白过来——这是苻坚当年最倚重的亲弟阳平公苻融的少子,苻融死于淝水之战后,苻坚大为伤感追思,便将侄子过继过来,与众皇子一体看待,荣宠有加。“苻诜,骂人不是你这么骂的。”任臻笑着说罢,吸了一口气,字正腔圆地骂道:“苻坚,我□祖宗!你当初牛逼哄哄灭燕之时,怎就没想过今天丧家之犬的结局?我慕容氏人百般受辱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这叫犯贱!你们苻秦好大喜功满盘皆输落到今天的地步是自作孽不可活——须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随即那骂词更滔滔不绝地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粗的细的应有尽有,把苻诜骂的体无完肤瞠目结舌,直到任臻骂苻坚荒淫好色时忍不住插嘴回骂道:“天王对你至少仁至义尽!你十二岁入宫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非天王徇情你们慕容氏一干降臣能得满门封侯?!”话音未落,忽闻破空之音,苻诜抬头便见一道刀光枪影向他劈头袭来,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向后猛地一提!
长枪顿地,枪尖正插在苻诜双腿一足之远处,入土三寸,枪尾兀自摇晃不已,苻诜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后知后觉地吓地大叫一声,却被身后救他的人猛地按住肩头——救苻诜一命的自非燕军中人,乃是与苻秦皇室一齐押来的少年俘虏,此刻哑着声道:“慕容鲜卑已得长安,却还要和亡国之臣计较一言一语之得失,这就是为君者的容人雅量?”任臻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叔明,别与个孩子计较。”慕容永怀中抱着个黑黄枯瘦的小女孩——那是入城之后他亲自去已成废墟的李氏家中抱出来的囡囡,此刻见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飞禽走兽,早已惧怕地缩在“壬至叔叔”怀中,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应道:“是。”
苻诜已近弱冠,无论如何不能被称为“孩子”,此刻又怒又惧,还要说点什么,却又被那人一把阻止,任臻偏着头打量着那个挺身而出的黝黑少年——是的,少年。听那变声期特有的粗哑嗓音便知其不过十三四岁,虽是一身寻常秦宫侍卫服色,但眉目冷峻,一双阗黑眼眸中流转着火一般的炽芒,犹如一只野性十足蓄势待发的幼狼,在养尊处优日益汉化的秦宫里实在算是个异类。他颇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你是何人?也是苻坚的侄子?”
那少年扶起狼狈不堪的苻诜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不过是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罢了,没福分做天王的后人,只是看不惯有人猫戏鼠一般作弄,愿赌服输,要杀便杀——降臣俘虏也是人,皇上当年不也该感同身受吗?”
“大胆!”“放肆!”韩延段随齐声喝止,高盖也命人“速速斩了”,任臻却哈哈大笑,竟是就此作罢,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地挥了挥手,重新翻身上马:“将这些人全都押还大牢,容后处置——一干人等不得随意欺侮屠戮!”待众人轰然答应,他方才看向韩延段随高盖三将,懒洋洋似地转了话题,
“今次三位将军作战勇猛,朕心甚慰,自要兑现前约,论功行赏,只是不知是何人先攻进了未央宫?”
高盖因夜里私下放走苻坚怕慕容冲察觉问罪,心中正是不安,因而并未纵兵大掠,此刻也低调地不吭一声,韩段二人以为慕容冲真要升官赏赐了,纷纷抢道:“末将先破未央宫东(西)阙!”
任臻在马上笑了:“二位将军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上将军一职仅有一个,却叫朕不知如何封赏了。”偏过头问慕容永:“叔明,你的意思呢?”
慕容永头也不抬地道:“既功不分高低,那就看谁犯的罪大。”
任臻故意奇道:“怎么二位将军有罪么?”段随占着出身高贵,乍着胆子顶到:“慕容将军,我为皇上出生入死,何曾有罪!?”眼一转似乎明白了几分,嗤之以鼻道:“我们兄弟卖命攻城,莫非连找下乐子都不行了?我肯,手下的兄弟也不肯啊!是不是啊!”段军与慕容氏亲率之中军不同,向来自成一派,此刻听命,便竭力鼓噪出声。
慕容永抬起头来,眉间纵长而干涸的血痕为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压过了众人:“攻城之前,皇上说过,不杀苻氏族人,不焚汉家宫阙,可有此事?”
段随顿时语塞,慕容永阴测测地开口道:“你一把火烧去半座未央宫,叫皇上到长安大街上起居坐卧去?!”段随急道:“非我一部人马烧宫,混战之时烧杀掳掠他们个个有份,为何仅有我一人获罪!?”
慕容永忽然刷地一枪指向段随心口,囡囡闷在他怀中发出一声细啜,已是怕地浑身发抖:“那我再问你,为何方才押送过来的苻氏皇族中没有苻宝苻锦二位公主?她们如今何在?!”顿了顿,不等段随回答,他猛地一声暴喝,“你罔顾皇命,冲进她们住的昭阳殿,强行奸污了她们!随后将昭阳殿上下宫人杀了干净,为湮灭证据这才第一个放火烧宫!是也不是?”
段随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慕容永如何死而复生,回归燕军,更不知道他怎么对秦宫情况如此熟悉!众兵将亦是面面相觑,若仅是杀人掳掠还则罢了,但前朝皇室公主王子之辈,依例俱是要献予新君的,段随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玷污金枝玉叶还毁尸灭迹的确大犯忌讳。韩延见此情景立即跳出来指着段随破口大骂,意图摘清自己:“胆大包天狼心狗肺!我说怎么昭阳殿走水,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原来是你闹的!”段随大怒——若慕容永骂他他还忍了,韩延个下三滥的匈奴马贼,没他提携岂有今日,也敢跟着踩他一脚!登时跳起来要与韩延扭打,还是任臻看不过眼,喝了一句:“都住手!”气呼呼地扫了两位大将一眼:“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们还有空内讧!段随!这次事情先算了,若有下次,军法处置!升韩延为上将军,总领长安防务!”段随欣喜若狂,跪地拜谢——他本来还怕自己不及段随在军中根深蒂固,怎知这傻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竟做出这等犯忌之事。
段随怒极攻心,却不敢再辩——慕容冲已是手下留情给他面子了——可让个低贱的马贼如今踩着他上位他如何甘心!
一场忙乱后便开始收拾宫室,入夜方才拾掇出未央宫西一座偏殿名曰“凤凰”者予慕容冲暂为寝宫之用。
慕容永跨入房门,见任臻已卸下周身铠甲,换上朱紫常服,便低头禀道:“寝宫金华殿受昭阳殿起火波及,有小部焚毁,只怕还要等个几日才能移宫,请皇上这几日委屈一下暂住偏殿。阿房物资亦已通知皇叔陆续押运过来,准备粮食赈民,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挽回民心;城防方面,末将与韩延会斟酌加强,以防姚秦。”
任臻自是随他安排,此时偏过头看他,俊美的五官在灯火中朦胧。“我让韩延做了上将军,升了尚书令,你才是此战首功,不怨我?”
慕容永隐含责怪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任臻实在多此一问毫无必要。生死不介,岂为求官?
“你又怎的不问,为什么今日大好时机,我不问段随的罪?”任臻一提裤褶,在一张胡床上坐了,又道,“他与韩延骄横日盛尾大不掉,迟早要一一收拾的。”
慕容永此时方缓缓地道:“初入长安,不宜立即屠戮功臣,何况当时段军精锐皆在场,若一时稳不住场子,起了哗变反而不好。不如升韩延的官,借他的手来打压段随,待时机成熟,便一次解决干净——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任臻笑而不语,连连点头:“还有一点,高盖。这次苻坚能从东门轻易逃脱他绝脱不了关系——此人在我军中从不显山露水——说他无能,却次次也都能帮的上手,说他忠心,却也忠的有限,回回都以保存自己实力为主,所以此时此刻,还是稳住局势要紧。”慕容永恍然,数月未见,任臻权谋心术又进一层,早已非当日懵懂冲动吊儿郎当的无知青年了。二人又说得几句,皆是询问当日战后失踪一事。却原来慕容永部受窦冲与姚兴前后夹击,力不能敌,偏又不肯独自突围,待到深陷重围再不得脱时,慕容永身边仅剩不到百骑,他又为流矢所伤,血尽将亡,是副将强行换下他的武器盔甲,将他塞进乱军尸堆下,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回他一条性命,再后来,他奄奄一息地夹在秦军伤军中混进长安,一面养伤一面伺机逃回,直到他为李氏所救,且知燕军屡攻未果,这才将计就计,一举摧毁了长安防御体系。任臻听地自是惊心动魄,此时又问:“我还听说窦冲本来在未央宫中埋下炸药,欲行焦土之计,想必是你预先淋湿了火药——还有今日那小女孩,又是何人?”
慕容永低声道:“那是故人之子,她母亲有恩于我,我却有负于人……”他不欲再提,便要匆匆告退,任臻盼了数月才盼到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喊道:“慕容永!”
慕容永回过头,在阑珊灯火下与其对视,任臻忽而站起,不再给他任何逃避之机,一倾身拥住了他:“……你在长安时,化名‘壬至’……为什么?”
慕容永先是不答,只觉得任臻温暖暧昧的气流若即若离地轻搔耳际:“说啊~为什么?”慕容永困难地开口道:“任臻……我一人入长安,为你灭秦,是为……壬至。”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呼吸一窒,搂住自己后背的双手猛地用力,惶急地几乎要将他生生揉碎。“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任臻咬牙切齿地闷声吼道,“……我以为,我那时当真以为你死了……混蛋!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
慕容永心下一酸,任臻这话,第一次带上了点滴哭腔,竟是为他。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难过,身陷长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发疯似地想他。可他不敢去想对方是否亦如他一般——他自小贫寒,顶着个皇族降臣的身份却做着最卑贱的活计,秦宫中是个人都能踩他一脚,他那时候是那样艳羡又憎恨地远远旁观着轻车裘马如珠如宝的慕容冲——正是因为属于他的东西从来都少之又少,但一旦到手,他必珍而重之,绝不放手!他惧怕这样的自己,更怕旁人亦因此厌弃——他大力握住任臻的肩膀扶起,二人四目相对,许久,任臻忽然伸手抚住他削瘦的面颊,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眉宇间那道伤痕——这是慕容永为他留下的伤,亦是他活着的证明,在那一瞬间,鲜血纷飞,涅槃重生,他才能真地相信他来到这个时代所有的执念与梦想没有就此灰飞烟灭。
“慕容永……”他哑着声叫他的名,慕容永浑身一震,却逃不开这致命的呢喃,他忍不住闭上眼,眼睫颤动,蓦然望去,有如一双蹁跹的黑蝶——
正当此时,殿下忽然有人报进:“皇上,杨将军领兵回宫!”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慕容永沉默须臾,忽然轻轻一推:“不知杨定究竟追到苻坚了没有,皇上还是先召他详问罢。”
任臻愣了一下,暗地咬牙,心道:追的到才有鬼!你躲你躲你尽管躲!
虽然任臻料定了杨定会无功而返,但在凤凰殿骤见杨定时还是吃了一惊。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他手上的木匣,心里突突地跳地厉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这时候的大匣子里铁定装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因而赶紧问道:“可曾追上苻坚?被他跑了?哎,你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天不亡他,算了我们——”杨定突然打断他的自编自导自演:“……我杀了窦冲。”
任臻:“……”他都要替苻坚抹泪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连最后跟着的大将都没了,他这样怎么可能突破后秦重重防线回归陇西?杨定有些迷惘地从那沾血的木匣上收回手,皱着眉看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窦冲害我全族,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可如今亲手报了仇,我却更加恨了——恨的是我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在滚滚烟尘中追上了秦军,那是一股小的可怜的败兵,小到根本经不起他的骑兵冲杀一阵。然而从为首的苻坚到每一个微末的士兵都是神情坚定毫不慌张——包括他恨之入骨无比鄙夷的窦冲。
苻坚勒马回首,平静地道:“杨定,没想到是你。”他在这一瞬间没由来地羞愧欲死——他自诩忠勇果敢一生坦荡,但说到底,他还是苻秦的叛将!窦冲似是知他来意,干脆下了马,先冲苻坚磕了一头,道:“末将以后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便一步步朝杨定走来,扬声道:“你我不能同殿为臣,但总可对面为敌。我的确有负于你,与你公平对战一回,生死有命我无怨尤——只是杨公昔日亦奉陛下为主,看在这份上,请杨公高抬贵手。”
杨定尚未说话,身边几员副将便怒地执枪而骂,燕骑精锐也难耐地躁动起来,若活捉苻坚回去,这是多大的功劳,焉能放人!?
窦冲刷拉撕去已经破破烂烂的披风,昂首道:“杨公若这点旧义也不顾念,那窦某也无话可说,与君死战到底便是!”
杨定忽然翻身下马,对着苻坚遥遥磕了三头,身后燕军一阵哗然,便有人喝道:“杨将军要叛我大燕么?!”
杨定却不理,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方天戟,猛地顿地,喝道:“我与窦冲在此决斗,旁人莫近,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是不让燕军追击的意思了,众人齐齐急道:“杨将军!三思!”
“该如何我回去自会向慕容冲请罪,现在有越雷池一步者,就先踩着我杨定的尸体过去!”杨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雷霆万钧,震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燕兵,末了,他对窦冲一拱手,道:“窦将军,为我五千仇池子弟兵,请予一战!”
那决斗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料的,杨定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窦冲已是日夜奔波受惊带伤。然而他死的时候却是从容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远远望着苻坚远去的飞扬尘土。
他争权夺势误尽苍生,但是他的陛下在山穷水尽之时依旧对他说“你是最忠诚的”——故而,遗憾,却无悔无怨。
杨定割了他的首级撤回长安,心里却是沉痛欲裂——窦冲固然两面三刀玩弄权术心狠手辣却从一而终堪称忠勇,说到底他是一个大节无亏的恶人!而他呢?一辈子就要背个自己曾经最为不耻的贰臣叛将的罪名终此一生!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抬头望向任臻:“皇上,杨某如今大仇得报,回来复命是为给您一个交代,如今您已克长安,慕容永又已回归军中,诸事可定,杨某自请离营。”
任臻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杨定竟然因此而一心求去。“不行!”他腾地站起,反唇讥道,“你要去哪?跟着苻坚回陇西去?氐人会接受你这么个二次叛主的武将?!”
杨定默然片刻,道:“当初原也说过的,我入你麾下,非是投降,乃是合作,只为报仇……我没有叛主!”任臻简直被气笑了,这个傻大个脑子里装着的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你自诩不曾叛主旁人也这么觉得?别忘了是你亲自率兵第一个撞开宣平门的!秦人会放过你?你的下场会比窦冲更惨上十倍!这世上原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岂有你踩过了界还能重头来过的道理!”
杨定倔强地不发一语,他没有想过这样多的曲折,只知道从信义而言,他不得不走,哪怕跟随苻坚刀山火海死路一条,哪怕他在这举目无亲的燕军中还对一人心有不舍
任臻觑他神色,竟似铁了心肠,心下一慌,忙攥住他的肩膀急道:“苻坚对你有恩不假,那我呢?!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你真能说走就走?”杨定浑身一震,面带痛苦地拧起眉来,又听他惶然无措地道:“我虽下了长安,但现今是个什么境况你也知道,内军心不稳外强敌窥视,你真忍心不顾我死活?!”
须知那任臻从前就善揣人心,哄人留人经验丰富乃是个中好手,此刻又动了真心,愈发情真意切搓揉地杨定走也不舍留又不愿,见杨定满腔纠结左右为难。任臻赶忙补道:“你这样没名没份地回去,不就是送死嘛。还没为苻坚建尺寸之功,就被人拿住处死了——这么着,你还是留在长安,但不任职不加官,若是苻坚真有诏来,你可以立即动身投奔于他,这样可好?”
杨定顿了一顿,他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讳莫如深的慕容冲用这样带点哀求的口吻说话,还是为了留住他,心底莫名一软,竟再也硬不起来,半晌后他终于挫败而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依你。”
任臻虽好不容易暂时稳下了杨定,旁的事却又纷扰而来,忙地焦头烂额。最为甚者,当属韩延段随二人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冲突。
导火索乃是分赃不均。慕容冲入长安当日虽迫于情势默许了段随韩延等部劫掠砸枪以为犒军,但次日便下了安民令,不准燕军祸害百姓,圣旨直接下给了刚升任尚书令领上将军的韩延,他满打算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慕容冲面前好生表现一回立起威权来,便当真雷厉风行地开展下去——他想横竖自己在冲进未央宫之时已是横扫一空,能抗能搬的全席卷走了,对着穷极了的长安百姓也没多少兴致,因而倒是坚决执行命令,尤其是对军纪败坏段军严加监视,动辄就以“抗命”“扰民”之罪将段军士兵看押起来,其中有几个跋扈惯了的看不上韩军士兵出头,便公然抗命甚至持械对抗,双方都各自纠结同伙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了兵变。
韩延气地不行,当下就找慕容冲诉苦,任臻忙着在凤凰殿中与慕容永商议善后事宜,抬头瞟了他一眼,只道:“你是尚书令,旁人违法抗命该怎么处置,你来问朕?”待人走后立即派人给段随赏去金帛,好言劝慰他要“暂时忍让,稳定军心”。慕容永微一皱眉道:“这两人手上有兵,若是真激地严重了,士兵内讧哗变——”任臻摆了摆手道:“两者相害取其轻,此二人尾大不掉,不死不行。”慕容永沉默片刻便听命道:“是。末将会严加防范,若真地生变,中军精锐亦能最快速度到位,为皇上平息叛乱。”
任臻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就是因你在我身后永为后盾,我才敢这样放手一搏。”
任臻近来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言语撩拨,慕容永一次二次早练就了充耳不闻装傻扮愣的功夫,自自然然地绕开话题:“可那二人嫌隙日久矛盾不断,却似乎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须得找个契机——”任臻一笑,随他去了:“当初二人平起平坐,相互制衡自然勉强相安,如今韩延后来居上翻身做了段随的上峰,又诸多掣肘,百般刁难,段随哪咽得下这口气?至于契机……段随好色韩延贪利,我想,并不难找。”
慕容氏得了长安,不及走脱的前秦皇族遗臣都在押于永巷,虽然慕容冲一直未曾发话处置,但谁不知道那是个心狠手辣敢翻天的主儿,岂能得个善终的,都是躲在屋里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过个三五时日,慕容冲就似全然忘记这班金枝玉叶似的,茶饭饮食照样供给,还没人来审问作践,只要不出了永巷,便也让他们自由走动。
昔苻坚有宠妃张氏,封为夫人,乃是汉家书香门第出身,一直宠冠后宫。长安城破后,她本意要学那《烈女传》中的巾帼先烈,在受刑前自尽殉国,以此明志,谁知几次吞金皆被宫人救下,她那继子中山公苻诜哭地如泪人一般,苦劝不止:“父王如今生死未卜蒙尘在外,母亲若是一气去了,将来儿子怎么与父王交代!”张氏亦是泪流——如是再三,加之鲜卑白虏只是拘着,并未即刻来要他们的命,她那股子立等求死之心,便也渐渐地灰了几分。
只是一日她出房散步,因没出永巷,便也没叫下人,却赶巧被段随堵了个正着——这厮当日在慕容冲之兄慕容暐新兴侯府中做事,曾跟着进宫见过张夫人一次,彼时他是降臣府邸的一介幕僚,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天王宠妃,他都在暗处痴痴愣愣地看地双眼发直唾涕齐流,亏得一丝理智尚在还不至跳出去献丑找死,如今时移世易,他岂能按捺的下那满腔的勃发雄心,自是不顾慕容冲有命在先,亲自寻来了。
张夫人左躲右避,奈何段随乃是粗蛮武人,抓小鸡似地拽住张夫人的一双玉臂,涎着脸笑道:“你莫要害怕,将来论功行赏,你们这些前朝宫眷都要分赏给有功将士,我去向皇上求了你来,好不好?”
张夫人被他放大到巨细无靡的脸吓地花容失色,尖叫起来:“大胆!我乃天王妃嫔,已嫁人妇,便是一死罢了,又岂容你侮辱!”段随全然不知自己有神憎鬼厌狗不理的奇效,反冷笑道:“天王又如何?还不是夹着尾巴逃了,这长安城如今是我说了算!”说罢竟上前强行搂住,又欲效昭阳殿故事,张夫人被那股蛮力硬是拖往一处假山之后,骇地连忙大声呼救。几个看守永巷的燕兵迟疑地互相看了一眼,虽也知此事不妥但到底不敢阻止段随,就在他即将得逞之际,忽然一声怒吼传来:“畜生,快放开我母妃!”
急匆匆飞奔而来的正是闻声赶至的中山公苻诜,他急赤白脸地狠狠推搡了段随一把:“畜生!你祸害了我两个妹妹又要来害我母亲吗?!”段随见了他,便嗤笑一声:“她是你哪门子的母亲?”捏住苻诜的手腕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地捏碎了他的腕骨,犹自笑道,“好儿子,等我做了你后爹,就来抬举你!”说罢竟是当众要扒下张夫人的襦裙,苻诜怒不可遏却疼地动弹不得,忽然一道疾风过耳,段随尚不及反用,颈间便是一凉:“住手!”
来者正是苻诜的那个黑面侍卫,他伺机而出,紧紧扣住了段随的颈动脉,此时手中微一用力,段随便觉着那利器已入肉三分,随着动脉勃勃跳动,耳中听他又语气森然地重复了一句:“放开张夫人。”
段随不敢再动,却出言恐吓道:“小子,别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
“大燕右将军,段随段大人,未央宫中何人不知?”黑面少年不无嘲讽地道,“只是我不知道,方才段将军言称长安城如今是您说的算,置皇上,置慕容氏于何地?”
段随心中一凛,杀心陡起——他正与韩延斗地厉害,若此刻见疑于慕容冲可是大大不妙。不料那少年竟似料定了一般又徐徐道:“您自然可以杀人灭口,可您除了要杀死中山公张夫人与我之外,还要将在场的燕兵全给杀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知届时,您要如何向您那主子交代?”他声量颇大,把守的燕兵有听见的,尽皆面露惊惧,几乎下一瞬就要拔腿告状去了。段随审时度势,自知自己一人决计此时讨不了好,真闹到了慕容冲那,没他什么好果子吃。因而故意哈哈一笑:“小子,你道我段随何等样人,岂会与你计较!速速放手!”
黑面少年缓缓松手,退至一旁扶起倒地不起的苻诜,掌心“利器”落地,,竟不过是根随手折来的枯枝。段随恼怒地一摸脖子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一脚踩碎枯枝,恨声道:“小子,你倒底是何人!?”
少年一双兽瞳无畏无惧地迎视着他,昂声道:“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什翼珪!”
“好!”段随一指众人,恶狠狠地道,“金华殿即将修葺完工,皇上移宫之时必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届时定会将你等发配为奴为妾,我看你们又能怎么躲!”
待到段随气冲冲地撒手走人,宫影暗处才缓缓步出两道身影,正是慕容冲与慕容永二人。
慕容永低声道:“你让我看的好戏就是这个?”
任臻回味似地痞笑道:“这张夫人果然艳名远播,别说段随个色坯子念念不忘,就是我那死鬼大哥都曾对她怜香惜玉,网开一面不忍加害——(注1)”看慕容永一脸不以为然状,赶紧赌咒发誓,“不过我对熟女没兴趣,再美也没兴趣!你尽管放心!”慕容永见他故态复萌,懒得去计较究竟要‘放心’什么,又道:“你没兴趣,旁人却还有——今夜我就将此处岗哨换成韩延的人……”
任臻眉开眼笑地凑过去:“知我者,叔明也!”慕容永不自然地侧头一避:“……你怎不和杨定来?”
任臻一撇嘴,杨定那傻大个,只怕苻诜和他那侍卫还没出面他自己就忍不住跳出去替天行道了,哪及的上慕容永腹黑缜密。想到那个出手不凡的少年侍卫,他忍不住眉心一簇,重又望向哪处:“什翼珪……这名字拗口的很,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料恰在此刻,什翼珪护送二人回去之时也抬起头来,视线直直朝他藏身之处射来,二人在空中电光火石地遥遥一望,旋又交错开来,擦身而过。
注1:慕容冲之长兄慕容暐,乃是前燕末帝,投降苻坚后受封新兴侯,并随其南征东晋。淝水之戰苻堅大敗,張夫人于乱军中與之走失,投往慕容暐處。慕容暐惊为天人,便想護送張夫人回京,其叔慕容德攔阻,且勸慕容暐趁亂逃走興複燕國。慕容暐不聽,终亲自將張夫人送回苻堅身邊,自己也因此困于长安,直至慕容冲起兵围城,新兴侯府上下数百人口因此皆被坑杀。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任臻放下手中毛笔,抬头望向来人做瞠目结舌的吃惊状:“你想要张夫人?”
段随扑腾一声跪下道:“后日迁宫大典皇上会将秦宫诸俘虏分赏予功臣,末将旁者不要,唯一张夫人,望陛下成全!”
旁者不要个屁!入宫当日就害了两个未成年少女!放现代很可以吃一排枪子去了!任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段随道:“你迟了一步,韩延昨晚进凤凰殿问安时候已经向朕讨了她去——纵是俘虏,也不能一女二配吧?”
段随正是今日再去永巷纠缠张氏时,见把守士兵换成了韩延嫡系这才大惊,生怕韩延这老畜生与他看上同个娘么,这才急匆匆地直接来求慕容冲,不料竟还是迟了一步,登时急赤白脸地起身道:“皇上,我与段随同时攻入未央宫,功劳一般大,他已经升了尚书令上将军,还要同我争一个女人?!”
任臻拉下脸来,将手里的卷轴往案上一砸:“是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功劳最后让个匈奴人占了?!”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段随一眼,“若非你管不住你那点下流性子,至于让他占了便宜?你是我们鲜卑三部之一(注1),朕难道真心不想抬举你?!韩延不过是个匈奴马贼,只配听咱们的话打杂卖命去,你倒好,做主子的,竟日里与个家奴斗气吃醋,现在连个半老徐娘都要争!”
这番话连削带打似褒带贬,把个段随说地无话可答,直梗着脖子道:“哪个要与那个下贱货色争气!只是张夫人我已经放出话来是要定了,怎能拱手相让!?”
任臻破口大骂道:“放屁!你放出来的话算话,朕的金口玉言反而不算话了?你叫朕和咱们那上将军韩延说——那女人转赏段随了你一边儿凉快去?”他气地站起身来回踱步,期间丢了无数卫生眼给段随,直兜了好几圈,才挫败一叹道:“既你真心想要,朕有个主意——明着给你是不成的了,只能朕不要脸一回,反悔说要自己享用了,料韩延不敢不从,待移宫大典使人送到金华殿去,之后你悄莫声息地再把人领走,生米煮成熟饭了韩延也无话说——这么着,你依不依?”
段随想了一想,知道慕容冲为稳定军心,这已是出格了的,可见心中还是偏袒他的,兼之知道慕容冲对女色一道兴致平平,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下大喜点头。任臻话风一转,又冷颜厉色道:“只是你别再给朕惹麻烦!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还可劲儿地和韩延混闹瞎折腾!他要调你一点子兵力出去分驻到灞上、新丰,也是为了拱卫长安,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现在长安又没大战要打!你还摆这些军威给谁看去?你那些兵你自己知道什么货色,多挤在城里也是尽给朕惹祸!回去赶紧依着调令把兵给调出去,别小里小气的!”段随自诩在慕容冲眼中乃是“自己人”了,又新得了天大的好处脸面,自然满口答应,回去依令调兵遣将不提。
这边厢慕容永亦在与韩延把酒言欢。韩延自得意满,因为他名义上已经是燕军的三军统帅——慕容永在外躲了几个月懒,连权柄都给躲丢了,如今和那位刚从阿房赶来长安,位高权不重的皇叔慕容恒一样,分领左右仆射这么个虚职,有点眼力界儿的难道不该来向他套套近乎?因而慕容永带了重金前来拜望,他便也胆敢欣然接受这曾经上峰的一番好意,并与之共饮。
酒过三巡慕容永便似打开了话匣子,他面色酡红地说:“段随太嚣张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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